第8章 书生

四周漆黑不见五指,温影杳只听到乌虔发尾细辫上的紫铃发出细响,近在咫尺。

“小殿下给奴讲讲北苍的民间传话吧。”

“……不会。”

温影杳看不清少年的神色,只能依据语气勉强推测出他心情尚可,便试探着再问,“那……民谣呢?”

周遭彻底静了下来,他沉默良久,久到温影杳开始揣测这人是否在不满自己的僭越,刚要开口找补,却听到一声轻长的哼唱。

那哼唱清润动听,时断时续,虽是一贯的冷冽声色,却柔和缓慢,带着喑哑的鼻音,还有些暗戳戳的紧张。

温影杳逐渐感到心安。

并非是因为耳边舒缓的歌谣,而是因为她再一次如愿以偿,任务在顺利进行中,这意味着她会慢慢成为关系的掌控者。

那一夜无梦,她在滚烫的热意里沉沉睡去。

马车外同样的哼唱戛然而止,掐断了温影杳的思绪。

“老伯,您这首曲子,是哪个地方的?”

“姑娘,你爱听这个?”马夫嘿呦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老夫是塬宁人,远着嘞!”

塬宁?

塬宁是南苍南部的封地,确实遥远,可一个极南,一个极北,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曲调?

“姑娘,咱们塬宁小曲儿可有说头呢,虽说没茶楼酒馆里的大戏那么流行,但大疆南北那都是有人传唱的,那可上口!”马夫语气愉快,颇为自豪地介绍着,马车跑得更快了。

原是如此,也不足为怪。

温影杳刚要回应一句夸赞,却听到骏马一声凄厉嘶鸣,接着马车突然止住,剧烈的惯性让温影杳猛地撞上车壁。

她带稳头帘要去一探究竟,那马夫却钻进头来,慌忙将她拉下马车,满头大汗,压低声音:

“姑娘,你赶紧逃!你身量小,往植被茂盛的地儿钻!”

温影杳往前方瞥了一眼,只见分叉路口倒着一辆繁贵的樱木马车,马匹小厮仆从都被杀了,火光中血流一片。

而盗寇装扮的一伙人正张望着往这边走来,手中的斧刀滴着血。

“别看了姑娘!咱们的马都被射穿了,已经被发现了!我一个大男人说不定不会拿我怎样,还能拖延点时间!你快些逃,说不定有一丝生机!”

老马夫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如纸,为她拨开一丛蓬草,示意她钻进去。

“来不及了,他们是来灭口的。”

火把与叫嚷声愈来愈近,温影杳目光平淡,估算了下人数,不过三五,还算好应付,便一手将马夫推到蓬草后头,“噤声,别出来。”

老马夫困惑不已,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面前之人从腰间抽出匕首,转身朝匪徒走去。

她一身淡色裙裳,头戴青帷,看着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小姐,没承想是个会刀的?老头儿半信半疑地蹲伏下去,透过茅草的间隙紧张地观望着。

温影杳脚尖轻盈一点,便踩上马车顶端,随即俯身向那几个山贼杀去。

那些个山贼虽一身腱子肉,却只知用蛮力对付,见一个年轻姑娘冲了过来,并不惧怕,反而语气玩味,笑道,“小娘子是来主动找死的?”

面帘之下,温影杳冷笑一声,双足一顿,手中短刃利落地往一壮汉侧颈处掠去,没等他眼睛反应过来,动脉已被悉数挑破;温影杳刀锋轻盈一转,再朝后方企图偷袭的小贼胸口处一刺,随即脚尖一点,踩上这人肩头,袖中毒针寒光乍现,骤如闪电,飞向不远处。

只见那几个发现蓬草处异动的莽汉,手提刀斧,刚要拨开杂草一探究竟,后颈却猛地一颤,接着便直直倒地,就连断气后都瞪着茫然又惊恐的眼睛。

“安全了。”

马夫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子,额头挂满细密水珠,大冬天硬是憋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有余悸,抬头看向那抹纤细身影,语气讶异又感激,“姑娘,你......”

“继续赶路吧。”温影杳没空倾听那些劫后余生的致谢之词,擦净匕首,转身朝马车走去。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那辆歪倒在地的豪华马车晃动了一下,车身摩擦碎石的声音明显。

“姑娘,那儿......似乎还有人?”马夫惴惴发话。

本着灭口善后的原则,温影杳立刻将匕首敛在身后,放轻步子,往那边走去。

骤然掀开锻帘,眼前倒不是山贼,而是一位气息奄奄的年轻公子。

白袍窄袖,外披一件墨菊纹氅衣,俊秀温文的面孔虽沾满血渍,显得落魄狼狈,却不掩养尊处优之气。

想来是这辆豪华马车的主人无疑。

察觉有人前来,男子眸色微动,想要费力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强撑不住,昏了过去。

“侠士,这公子伤在肩上,所幸没砍到要害,就是得及时包扎,防止血流过多,”跟在身后的马夫探头进来,检查了下伤口道,“老夫车上还有些药酒纱布啥的,要不,我给他处理处理?”

温影杳自认向来不是什么路见不平的济世菩萨,但也不会任由一个活人就这样死在荒山野岭任野狗吞食,便淡声道,“背他出来吧。”

马夫连忙将那公子搀扶出来,扛在背上,匆匆往自家马车走去。

将人靠稳在坐榻上后,马夫从角落里翻出一布袋,在里头摸索了半天,终于寻得纱布一卷与药酒一罐,张罗着就要动手包扎。

“等等,”温影杳轻声制止,“用这些会感染。”

那纱布泛黄,其中丝线稀疏,边缘甚至起了霉点,至于那药酒,温影杳虽没打开,但合理推测已经积年发酵,或者早已蒸发干净了。

“似乎也是,”马夫呵呵干笑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几年前内人给备下的,怕路上有个刮擦小伤什么的好处理,如今太久没用,老夫倒给急忘了。”

“那可如何是好,姑娘,这血太多止不住啊。”老汉捏了一把汗。

温影杳转头下了马车,往回走了约二百米,在路旁一片不起眼的低矮草丛里摘下几簇胜红蓟,又见不远处有一山洞,其间蛛丝密布,便钻将进去,扯下几片宽大的蛛网。

回到马车后,那车夫见她一手抓了把草,一手缠满蛛丝,神色讶异,“都能止血?”

“嗯,”温影杳递过它,“先将蛛网摊开在创口,叶子嚼碎厚敷。”

随后她在一旁坐下,不再插手,阖眼休息。这两日睡眠加起来不足三个时辰,她需要修整,以备不时之需。

在满车血腥气里,温影杳靠着轩窗,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难得睡得沉,再睁眼时,窗外已晨光熹微,马车在微凉雾气里缓行。

温影杳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发现对面那位落难公子已经醒了,见自己朝他看去,那人立刻低下了头,想必已然端详她多时。

即便眼前隔着薄帘,温影杳也依稀能看出这人被抓包的窘迫,不大有血气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温影杳从无共处一室便要寒暄一番的习惯,目光停留片刻后便移开,继续看向窗外。

“鄙人姓荀,单名一个玉字,此番多谢姑娘相救,旬某不胜感激。”

耳边传来的声音忐忑不稳,好似酝酿了许久,声线温润谦和,就是吐字一板一眼的,倒是完全符合温影杳印象里书呆子的模样。

见她还未答言,那人喉咙滚动了一下,迟凝片刻又道,“不知姑娘何方人氏,改日旬某定当登门拜谢。”

“不必。”

听到对面沉默良久的女子终于开口回话,旬玉心下一喜,又见她惜字如金,一时不知要再说些什么才好。

前头的马夫听到了后方的动静,提高声音道,“姑娘你也醒啦?莫非是老夫驾车不稳,吵着你了?”

“不曾,你尽管赶路便是,”温影杳回道,“对了老伯,离苍都还要多久?”

“原本路上耽搁,到那得明日下午了,但前头一段官路修缮好了,跑起来也快,想来晌午便能到。”

“有劳。”

“姑娘也是苍都人?”闻言,对面之人微讶,语气惊喜。

“听这话,这位公子你也去苍都?”车夫也好生感叹,“巧了不是!不过,公子为何也连夜赶路?”

听他一问,旬玉脸上生出悲痛之色,语气苦涩起来。

“旬某上月在津阳外祖家小住,前日收到少时学究病逝的噩耗,便想连夜赶回苍都。”

“不曾想途遇山匪,旬某虽有幸捡回一条命,可惜与我同行的一众家仆皆惨遭不测,旬某实在有愧。”

“公子切莫自责,贼寇一事谁能预料呢?就连老夫也是吓得不轻!”车夫回想到当时场景,后背又冒出冷汗,叹道,“要不是姑娘出手相救,老夫的尸首怕是都运不回塬宁老家!”

“你是不知道,这位女侠把那帮山匪都杀了,一个不留!公子你是得好好谢她呐。”

温影杳感受到旬玉再度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眉眼惊诧,随后正襟危坐,拢袖拱手,朝自己低头行礼。

“旬某本以为是歹徒走后,姑娘恰好相救,原来姑娘不仅心善,更是行侠之人,如此武功,惩奸除恶,旬某一介书生,实在惭愧。”

帷帘之下,温影杳暗暗叹了口气。

她猜的没错,这人果真是个书生。

言辞恪礼至此,一口一个惭愧,礼倒是行得舒朗好看,就是太过一丝不苟,好生无趣。

他仍旧拱手低头,一动不动,想来是自己不说点什么,他便不放了。

“......你这么一直抬手,伤口会裂。”

“我......”他语塞,清朗脸庞浮现一抹困窘的淡红,立刻放下手臂,却因太过用力而扯痛肌肉,下意识嘶了一下,又立刻噤声。

“抱歉。”他捂住伤口,不再动了。

为何又道歉?温影杳莫名被他极不自在的模样逗乐,很轻地笑了一下,并不答言,回过头看向窗外风景,放空思绪。

而那身意味不明的轻笑落在对面耳中,轻易让旬玉一愣,难堪得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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