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郡主

冬阳初升,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有一驿站,老夫给马儿喂口草,二位也下来歇歇脚,喝口暖汤吧。”

温影杳下了马车,活动了下身子,遂在茶摊前坐下,对东家道,“三碟包点,外加清茶。”

旬玉见状,又连忙朝她俯身作揖,“备荷关照,怎可让你再破费,旬某来付。”

“行。”他要周顾礼仪那便随他,温影杳不作推拒,自顾自喝茶。

只见这人摸遍腰身,却不见荷包,踌躇一番,只好扯下颈上一枚玉佩,递给店家,“就拿这个作抵吧。”

“哎呀公子,”店家面色大惊,倒并非贪图之人,“您这玉佩够买我几座驿馆了,我这……也不敢收啊。”

“无妨,”旬玉容止端净,温声道,“够买这桌上的茶点就好。”

这人确实是个富贵呆子,温影杳叹了口气,将铜钱递给店家。

“还吃不吃?”她指尖叩了叩桌子,抬头看向立在一旁面色尴尬的旬玉,“我还得赶路。”

“好,”他僵硬地坐下,端如青柏,修长指节迅速拿起竹筷,抬头看了温影杳一眼,又低下头,声音小了下去,“抱歉。”

“……”温影杳瞥过去,竟发现这人清挺的鼻尖渗着紧张的汗珠。

自己有这般吓人么。

远处的木柱影长一丈余,想来已近辰初,温影杳估摸着,远在洛州的赵府正有一番大热闹。

赵府的动静确实大,而洛州城郊的客栈之内,乌虔也正好醒来。

他睁眼便见自己只着里衣,鞋履也被脱了,外服披氅都是湿的,搭在床尾,屋内还烧了暖炭。

温影杳竟没丢他在密室不管?

这还不止,她竟还将他带回客栈,怕他着凉,又脱下他被雪濡湿的衣鞋,还燃了炉子供自己取暖?

内心一股怪异的欣喜汹涌而上,乌虔猛地坐起身,后背却酸痛无比。

想来是那迷药所致,他没再细想,取下外套摊在炉子上烘干。

这时,里衣袖中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原来是那本在密室内随手抽下的书册。

乌虔捡起它翻了翻,眉间一紧,神色错愕,慌忙将这册子扔进火炉中。

脑海中那些直白袒露的旖旎画面久久不散,他颇不自然地站起身,又觉口干舌燥,便匆匆走到茶案旁,为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

茶水刚要入口,乌虔却瞥见外沿处斑驳的唇痕。

朱湛偏赤,是温影杳口脂的颜色。

仿佛被烫了手,他“啪”地一声将茶杯放回原位,喉咙滚动,压制住无端心虚。良久,又鬼使神差地端起它,凑到唇边,舌尖本能地舔舐了下那处残留的痕迹。

呼吸陡然加速,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忙将茶一饮而下。

凉水下肚,总算冷静几分,乌虔撑着桌沿,眸色晦暗,迟迟不得安宁。

而几十里外的驿站内,温影杳手中的茶也见底,三人继续赶路。

一路上,她照旧寡言少语,偶尔小憩,或旁听车夫与旬玉攀谈一二,更多时候趴在窗沿,看漫山碧色,什么都不去想。

不日,车窗外的人声渐渐鼎沸起来,苍都到了。

留下行路钱,温影杳匆匆下了马车。

不过几日未见,苍都大街小道已经张灯挂彩起来,初现喜气洋洋之象,大约是年节将至,菜市猪倌羊贩的吆喝声都比往日大上许多,孩童更是扎堆敲着太平蜡鼓,在旷地上嬉戏游玩。

“姑娘请留步。”后方旬玉稍显急迫的声音传来。

温影杳停下,转过头示意他有话快说。

“旬某斗胆,敢问姑娘名讳?”晌午阳光正盛,映得那人玉冠发丝几乎透明,荷风揽衣袖,他拱手躬身,语气紧张,“若来日有缘再见……”

“苍都之大,何来再见,岂非多此一举。”撂下这句话,温影杳不再停留。

对她而言,短暂的际会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互通姓名实属赘余。

旬玉愣在那里,久久凝望那抹淡青,直到那道身影彻底隐没在嘈杂人群里,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笑起来,眼底却染上怅意。

太妃宫里,温影杳将金羽矿令和帐簿一并呈交,女人斜坐藤椅,于阵阵檀香里慵懒抬头,道了句不错。

“对了,今晚去给齐鸢送一次秦时散,之后每隔十日来领一次,”她递来一只玉瓶,“你的也在这了。”

百劫丸是入挫骨营必须服下的奴毒,亦是握在太妃手里的致命筹码。服毒者表面无恙,但超过十日不服用一次压制毒性的秦时散,就会暴毙而亡,化为粘稠血水,死状诡异,蚁虫最喜吞食。

“他在何处办事?”温影杳见怪不怪,接过玉瓶。

“沛水楼,”太妃吩咐一旁的宫女放下帷帐,“他的任务你也得帮衬些,退下吧,本宫乏了。”

温影杳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此次年节前后暂时无事,”背后的声音轻了下去,“你回家暂住吧。”

“……是。”

温影杳有些意外,以往各类佳节正是任务最密的时候,年节更甚,毕竟人多眼杂,混淆视听,更易得手。

这次没有任务,实属难得。

不过对她而言,太妃偏殿或是温府,住哪都无甚差别,但不知怎的,温影杳的脚步轻快了些。

是夜,长街灯火如昼,与月争辉。

人影绰绰处,戴着面帘的女子停在街尾,抬头一望,“沛水楼”三个斗大的金字赫然陈于眼前。

琉璃雕龙,壁砌生光,虽极尽奢华,又不失风雅,门口壁柱刻着竹心雅意的诗词,隔着松花帷幔,依稀可见内里廊院亭桥的风光,三两高瘦身形临水伫立,悦耳琴音隐约飘荡,伴着清朗小生的风雅唱词,情意绵长,引人翘首。

青楼她倒是去过几回,至于这男倌伶人所在的沛水楼,虽富盛名,但她还从未踏足过。

温影杳生出一丝好奇,心情尚佳,掀开门帘,踏了进去。

楼外车水马龙依旧繁闹不息,而对面街角处,有一道身形久久伫立在浓夜里,面庞被树影遮蔽,情绪看不分明。

“尊客贵临,有失远迎!”一位眉清目秀的龟公收起书扇,朝温影杳作了一揖,笑得春风和煦,引她前去主厅落座。

“尊客是寻常听曲饮茶,还是上楼去雅间小憩?”

温影杳环顾周围,皆是些面生的倌人在弹琴赋诗,并不见宁鸢,便道,“近来可有新人?”

“自然有的!”龟公恭敬地递来茶水,“有一人才貌双绝,可堪楼中翘楚,名曰霞光君,极擅箜篌,多少君子贵女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呢。”

她曾听宁鸢提过儿时琐事,知他自幼钻习乐器,尤爱箜篌,想必霞光君便是他了。

“为何不见此人?”

“霞光君乃沛水楼新珠,何其难得,自然是不在楼下见客的。尊客要点他?”

“嗯,”温影杳接过茶水,“雅间一曲,价钱几何?”

“黄金五两。”

温影杳险些噎住。

不愧是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的沛水楼,一个宁鸢竟要她五两黄金。

……够她买十万斤大米了。

搁下钱袋,温影杳匆匆上了楼。

雅间中央摆着一架修长纤巧的白玉箜篌,宁鸢斜倚其侧,一身烟蓝色广袖深衣,长发被竹簪随意挽起。

相比营中沉闷的紧袖黑服,这样的扮相确实更配他那张如画的美人脸。

“今日的尊客,竟是阿杳,”他眼底微讶,末了缱绻一笑,并未起身,扬手灌了一口酒,“太妃让你给我送药来了?”

“嗯,”温影杳摘下面帘,随意在茶几旁盘腿坐下,将玉瓶扔给他,淡道,“你挺贵的。”

“那是自然,”宁鸢一把接过,笑了起来,“阿杳心里,难不成我不值这个价?”

温影杳瞥他一眼,谈及正事,“太妃让我期间多帮衬于你,说说进度。”

宁鸢走到她面前坐下,佯装失落地摇头哀叹,“我还没见到她人呢。”

“谁?”

“钟安郡主。”他顿了顿,正色道。

温影杳手中的茶杯一滞。

钟安郡主,诚平候的夫人,林邀鹤的母亲。

“圣上的意思?”

“是。”

她并不问为何,挫骨营向来只领命办事,无权过问其它,何况天子圣意,又岂是宁鸢能揣度的。

“你打算怎么做?”温影杳继续拿起玉杯,抿了一口温茶。

阳羡雪芽,是她爱的。

“郡主表面威重娴淑,实则豢养面首久矣,以家厮幕僚养在院内,几未断过。”

“噢?”温影杳惊讶,这倒是未曾听闻,“不过,听说诚平候娇妻美妾众多,二人各自潇洒,也算好事。”

“阿杳倒是开明得很,”宁鸢眼底有笑,为她续茶,“这二人确实经年不睦,只是表面恩爱夫妻,实则互不干扰。”

“你要入她院内?”

“是,在等一个契机。”

“往后每隔十日,我会来送一次秦时散。”该说的都说了,温影杳无意久留,便搁下茶杯起身。

“你……你这就要走?”宁鸢干瞪着眼,阳羡雪芽他可泡了满满一壶!

“否则呢,”温影杳戴起面帘,一贯冷然,“我又不是真来听曲的。”

“听了再走呗,”宁鸢拉住她,语气调侃,“好歹对得起你的五两黄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