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听他一曲也未尝不可,但温影杳实在兴致寡淡,便摇了摇头,道了句再会。
宁鸢刚抚上乐弦的指尖微顿,并不强留,叹着气嗔白她一眼,“回府注意安全。”
温影杳嗯了一声,推开门离开雅间,刚要拐身下楼,却被一人堵住。
“温姑娘好兴致。 ”
乌虔立在几阶之下,视线与自己正好平行,似笑非笑,一身琓琰长袍,扮相清雅却难掩刻薄。
“让道。”温影杳见来人是他,又想起了前夜雪地拖行,心生不快,冷冷吐出二字。
“世家小姐夜入倌楼……”乌虔岿然不动,拼命抑住心中怒气,缓笑道,“如若传出去,你当如何?”
这人原是来抓自己把柄的,温影杳不悦。
“能当如何?不过是议论我荒淫无道,不守妇伦。”温影杳逼近一步,“怎么,你要以女德要挟我么。”
“我……”乌虔眸色闪过一丝诧异,脸色阴沉下去,却许久憋不出什么话,只死死盯住她。
“不过,林公子对南苍的风土人情倒适应得快。若好男色,何必订亲,得陇望蜀,岂非贪得无厌?”
“你如此置喙我?”乌虔不可置信,随即怒极反笑,戾气腾然,“温影杳,你不就是想让我退亲么,做梦。”
“还有,”他迟凝须臾,眼睛偏向一旁,小声冷道,“我不好男色!”
“……”管他好男色也好,爱女色也罢,趁他分神,温影杳立刻越过他,将其抛在身后,大步离开沛水楼。
乌虔没再跟来。
她舒了口气,动身回温府。
苍都的夜市最是鼎沸,温影杳行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周围时有吆喝叫好声,西风夜放,火树银花,在漫街雪景中格外惹眼,空气里弥散着炮硝味和果子吃食的甜香。
绕是平日不喜吵闹的她,也不禁放缓脚步,随手买了份糖莲子。
刚要离开摊位,却在人头攒动间磕碰上了谁的肩膀,鬓边发丝被什么勾了一下。
她低头,地上掉着一只攒珠海棠耳坠。
应是哪位娘子不小心蹭落了,温影杳拾起它,往后方张望,惟见人影幢幢,不辨其人,便只好作罢,继续回家。
不过百步,温影杳遥见温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楠乌木的式样,不多想便知是太妃派来的。
“温姑娘,”公公朝她行礼,“娘娘爱怜,这些个金银物件是今年的份例,照旧送您院里?”
“有劳。”温影杳道了声谢,进门朝自己的思仪轩走去。
几个小厮抬着那些金漆木箱,陆续跟在她后头。
路上遇到乔氏,她神色讶异,目送那些箱子被抬进思仪轩,一时痴在那里,“杳儿,今年娘娘的赏赐竟这般多……为何?”
“见过母亲。”温影杳语气平淡,只略行了礼,并未作答。
自她入宫起,太妃便行有年赏。先帝时,温影杳是公主伴读,赏的往往是一盒钗环或一套衣裳;而后新帝上位,景妃成了太妃,她便以侍疾的名义继续居于太妃宫偏殿,赏物便成了一大箱银宝。
以往赏赐虽也贵重,但皆不同今日车载斗量,琳琅满目。
事实上,温影杳自己也觉得奇怪,但太妃要送,她尽管收着便是,并不受宠若惊。
“杳儿,你此番回府,得住一段时日了吧?”乔氏僵硬地朝她笑着,眼睛却瞅着思仪轩门口。
“是。”
“那……年节也在家过?”
“嗯。”温影杳顿首,淡然望向乔氏,将女人自以为掩藏得滴水不漏的敌意看在眼底。
“那自然好呀!”乔氏压制住不快,勉强笑道,“你父亲知道你回来,定欢喜极了,奈何今日朝里事务耽搁,得晚些了。”
“明日再见也无妨,若无他事,我回去休息了。”同她交谈,温影杳只觉乏累不堪,便欠了欠身,转头要走。
“杳儿,”乔氏叫住了她,三两步走到她跟前,依旧笑得殷勤,神色试探,“这么多贵重礼品,我看登册入库比较稳妥,也易保管。”
“不劳烦,我自会打点好。”温影杳知道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回绝得直截了当,继续往思仪轩走去。
“温影杳!”后方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瞥向乔氏,眉眼骤然冷如夜霜。
乔氏着实被那双冰凉的眼睛唬了一跳,声调降了下去,但怒气未减,她挑起眉头,拿出当家主母的腔调来。
“你虽得宫里头娘娘器重,但终究是温家人,外财理应归我打理,怎能如此忤逆?”
“忤逆?”温影重复这二字,漠然一笑,对上乔氏气势凌人的目光,“大娘子不如去问问公公,这些赏赐点名道姓,要指给谁?
“是整座温府,还是单我一人?”
“你……”乔氏往后退了一步,半天憋不出话来,脸色十分难看。
“你可知盈儿就要出嫁,咱家一个正四品,要与那天边的伯爵府结亲,嫁妆若不多备,她如何能在夫家立足?你可以不听我言,但身为长姐,总不能不疼她吧?盈儿可是你的亲妹!”
温影杳冷笑一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乔氏竟也能为此义愤填膺。
“大娘子莫非忘了,往年我不在家时,送至温府的赏赐,都去了何处?”
乔氏的脸苍白起来,视线游离,染上心虚。
迎上温影杳寒凉刺骨的目光,她不自觉低下头去,心中惑然——自己这个继女,明明也是位闺阁女儿家,气势怎能如此凛然,不可亲近?
“何况,她温喜盈与我何干。”搁下这句话,温影杳转身离开。
这时,不远处传来树叶哗啦声,察觉到这一动静,温影杳警惕地看了过去。
桂树后藏着一人,掩躲的姿态颇为笨拙。
正是温喜盈。
似乎是被方才争吵吓得不轻,她攥着衣角,神色忡忡,眼角泛红,委屈地望向她。
温影杳对上那道泫然欲泣的目光,只一刹便漠然收回,依旧无言,回了院中。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解释什么,哪怕温喜盈下一秒嚎啕大哭,也不是她温影杳理应操心的事。
洗浴过后,红霜还在清点那几个箱子,她细细撰录,再依次收入寝房内的小室中。
离日常入睡还有半个时辰,温影杳从架子上拿过上次未雕完的木头小人,挑了把玉柄小刀,坐在椅子上继续刻着。
木雕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最常用来打发时间。一段木头,一把刻刀,什么都不去想,只需要思考下一刀落在哪里。
“真是精致!宫里的绣娘当真是手艺出挑!”红霜从箱中摸到什么,由衷赞叹起来,将其摊开在油灯下,细细端详了番。
温影杳抬头,手中的刻刀一顿。
是一方娟帕,叶绶蓝绸绣莲花纹,确实工巧考究,但并非出自宫里绣娘之手。
月前她曾见到太妃窗前刺绣,图案正是这抹无蒂青莲。
这方手帕,是太妃亲绣。
油灯下,绣帕花色针脚绵密,刺得她目色发麻,眉头轻皱。
她倒是愈发看不透那个女人了。
“姑娘,要随身带着用么?”
“……不必了,”温影杳收回目光,“都收到库房吧。”
低头,木头小人被手中停滞的刻刀印上一道微痕,变成沮丧的哭脸,温影杳偏头看了看,小心刮去面上的一层木屑,再次静下心来。
这时,屋外传来温喜盈的声音。
“阿姐?”
红霜打开了门。
这次她没再贸然闯进来,而是停在门槛外,看向屋内的温影杳。
“何事。”
“阿姐,我这次不是来找你睡觉的……我是来道歉的。”
温影杳放下木头,有些意外。
“你无错,为何道歉?”温影杳抬眼,见她被外头冬风吹得哆嗦,便又道,“进来说。”
温喜盈这才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什么东西,朝她行了一礼,语气真挚,“我无错,但阿娘有错!我都听到了……阿娘虽是为我考量,但未免太咄咄逼人!长姐你别生阿娘的气,可以吗?”
“我并未生气。”
“真的?”
“嗯。”此话不假,温影杳纵使与乔氏辩驳,也是因其无礼在先,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到要和她置气的程度。
温喜盈沮丧的一张脸露出喜色,随后想到什么,又耷拉下来,“那长姐当时说我与你毫无瓜葛,此言是否……”
话说到一半,面前少女开始哽咽。
大事不妙,温影杳皱起眉。
“呜哇”一声,温喜盈果真哭了起来,悲从中来,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肚子里一摊苦水通通倒给她看,好生委屈。
“……”自己不过一句话,她当真就如此伤心?
“这些钗环是往年阿娘给我的,今日才知是阿姐的东西,我拿来还给你。”温喜盈见她不置可否,愈发失落,抽着鼻子,将怀中的木匣子放在桌上,神色愧疚。
温影杳见她颊边还挂着泪,豆大一颗,心想怎么有人的眼泪能珠子似的掉不完,语气终究软了几分,道了句,“不必还我。”
“阿姐是嫌弃我戴过?”温喜盈杏眸湿润,又有风雨欲来之势。
“不是。”温影杳将木盒推了回去,颇为无奈,“就当送你了。”
“当、当真?”温喜盈面露喜色,袖子往脸上一擦,这才收住眼泪,在温影杳旁边坐了下来。
温影杳看着那人捧着张笑眼盈盈的小脸凑过来,身体立刻往后斜了几分,心生困惑,“还有事?”
“有!”
眼前的少女伸出一只拳头,再张开手掌,露出一枚银编丝香囊,小小一只,绣着一个“杳”字。
温影杳默然,眼底泛出细微波澜。
“我前日亲手做的,年节将至,给阿姐驱邪祈福!”
温喜盈生怕她不接,立刻将香囊塞到她怀里。
鼻尖传来豆蔻与楚子草的气息,令人心安,温影杳拿起那枚香囊,心底有什么情绪如同桌上的木屑一般散开,她神色柔和了些,并未拒绝。
“对了,”温喜盈心情大好,拿起桌上的糯米凉糕咬了一口,开始闲聊,“阿姐你知道吗,我听说洛州出了场血案,可瘆人了!”
“洛州?”温影杳眸色一动,“从何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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