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这天, 容嫱又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笼统算来,这也就是她和方氏第二次见面。湖心亭那一次,多是不愉快的回忆, 因而突然看见方氏,容嫱着实奇怪。
而且她是一个人来的。
秦宓不喜欢她与他母亲见面, 因为方氏会说自己儿子的坏话。换作以前, 容嫱可能就婉拒了, 眼下正无聊, 就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千醉请人进屋坐下喝茶,但方氏不肯, 非要站在门外,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容嫱,还招了招手:“你怎么在这里,来呀, 小嫱儿,来呀。”
容嫱听见她叫自己什么, 一愣。
林长即也是, 方氏也是。她还以为林长即对病人都这么亲切,可方氏与她又几时有的交情?
见她迟迟不动, 方氏着急了, 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子, 想去拉她的手:“你躲在别人家里做什么呀,别怕啊,方姨带你回去。”
千醉忙上前挡在二人之间:“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容嫱猛然想起当初在湖心亭的寿宴, 方氏与她谈话,没说两句便露出狰狞神情来,说的话也奇奇怪怪, 她那时便觉得不对劲了。
后来从王府下人口中、秦宓口中,也大概猜出来,方氏精神上是有些问题的。早些年还好,年纪越大,犯病的频率便越高。
方氏眼下恐怕就是发病了,只是不知为何肃王府没人发现,竟叫她自个儿跑了出来。
容嫱拦下千醉,给她使了个眼色,任方氏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夫人,我差人送你回肃王府。”
方氏愣了愣,道:“对,肃王府,方姨带你回去,哥哥还在家等着呢。”
哥哥是谁?
容嫱不解,只是方氏自己跑来了这里,总不能让她路上出事,便哄着道:“好,我们去肃王府。”
她带了几个侍卫,因着方氏死活不撒手,便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方氏拍着她的手背说:“好姑娘,不怕啊。那秦仞是王妃生的嫡子,一贯骄纵爱欺负人,咱们不跟他计较。”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白玉糕,吃了就不委屈了啊。”她一派哄小孩儿的口吻,却极为自然。
容嫱不知她把自己错认成了谁,倒是在想她口中的秦仞是谁,王妃嫡子,难道是肃王的儿子?
只是肃王一家除了秦宓母子,早就一夜之间被先帝下令斩首了,听说是谋逆大罪。
可这样株连九族的死罪,秦宓母子为何偏偏无事?
想着想着,马车就到了肃王府。
这座原先也算显赫华贵、风光无限的府邸,如今却人脉凋零,死气沉沉,好像京城繁华中被人遗忘的一角。
容嫱下车来,望着那略显岁月沧桑的大门和两侧仿佛露出疲态的一对石狮子,才惊觉自己从未来过肃王府。
一个丫鬟跑出来,几乎是扑上来扶着方氏,哭道:“夫人,您还病着,怎么乱跑呀,可吓死奴婢了。”
容嫱不好说什么,只是带了一句:“若是人手不够,不妨去向你家王爷多讨一些,免得再出现今日的情形。”
丫鬟感激地道谢,边后怕地抽泣:“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若夫人真跑出去出了事,她怕是也要没命了。毕竟王爷母子虽然不和睦,但到底是亲生的。
方氏突然捂住丫鬟嘴,压低了声音:“嘘别哭,小心让人听见,王妃最厌烦哭声了。”
丫鬟支支吾吾,拉开她的手道:“夫人,他们早就没了,这整个肃王府您才是主子,别担心!”
说罢擦了擦眼泪,对着容嫱苦恼道:“夫人最近情况不大好…总说些奇怪的话,想是还以为自己活在肃王府人丁尚兴旺的日子。”
“王爷说让请回来的神医看看,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
方氏见她不哭了,转头又安慰容嫱:“王妃侧妃都不待见我们,你遇见了老实一些,也就不会为难你了。”
说罢拉着容嫱的手,非要往里走,不然怎么也不肯进去。
丫鬟一时束手无策,结结巴巴道:“要不、要不姑娘进去坐坐,喝杯茶?”
容嫱沉吟片刻,许是瞧着方氏有些可怜,又或许因为她是秦宓的母亲,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她提起裙摆,跨过已经有些痕迹的门槛,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似跨过禁忌的界限,进去一处奇特的空间。
她于是细细打量路过的长廊、嶙峋的假山,偶尔出现在眼前的小院阁楼……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与其他勋贵府邸里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些沧桑陈旧感。
甚至让她觉得有些许熟悉。
肃王府空出来以后,方氏就从原来侍妾的住所搬到了正房那边,一直住着最大最好的屋子。
丫鬟熟门熟路地引她们过去:“大部分人都出去找夫人了,这会儿子还没有回来,并非怠慢的意思,”
屋里的布置是十分精贵的,可见方氏这些年就物质条件来说确实过得很好。
丫鬟下去烧水沏茶。
方氏一路上都没再说胡话,容嫱觉得应该是没问题了,就想告辞。
谁知刚站起来,便又被她拉住。
方氏四处看了看,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低声懊恼:“我就知道不对劲,这丫鬟竟将我们带到王妃的住处,晚些王妃回来,少不得责骂惩罚!”
她咬咬牙:“走,我们不能留在这。”
外头只剩下一个小丫鬟,懵懵懂懂的,见夫人扯着客人跑了,因为不是出府的方向,也不敢随意阻拦,只是后知后觉跑去找沏茶的丫鬟拿主意。
没想到方氏手劲儿还挺大的,容嫱被扯着跑了一段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夫人,这是去哪儿?”
方氏带着她,一路到了自己做侍妾时住的偏僻小院。
这小院因为位置太偏,她搬走后便没有利用起来,只是叫人封存好,偶尔过来缅怀一下当年的时光。
容嫱一看到那扇小门,便愣了。
方氏看了看身后,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钥匙,开门将她推了进去。
待从里面拴上门闩,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处小小的庭院,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从大门处一直延伸到廊下,将庭院分成两半。
一边角落里打了水井,这么多年未经使用,已经干涸了。
水井不远处有棵树,应该还活着,只是落光了叶子,很是萧瑟。
树上扎了个简易的秋千,木板和两侧的粗绳都被用布料细心地包裹了起来,因为岁月侵袭,才漏出一些底下的粗糙模样。
另一边立着花架,只是如今上头连枯萎的花藤都没有,只剩下一片空荡荡。
花架前放着张小桌,方氏擦了擦桌子,才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白玉糕。
“小嫱儿,快来快来,把宓儿也叫过来,一天到晚看书,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他还教你背诗是不是?小小年纪,才十一岁,怎么却像个夫子似的。”她笑着摇摇头,语气里却还是宠爱孩子的。
容嫱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开始怀疑,这个小嫱儿到底是谁?是谁?是秦宓的妹妹?可方氏没有女儿的。
她原先以为在喊自己,但是怎么可能,秦宓十一岁的时候,她不过六七岁,那个时候她……
容嫱思绪猛地一滞。
林长即说她十三岁时被人送去老神医那里,也是十三岁被老爷子接回容家。
十三岁到如今十九岁,她都在京城。
十三岁前呢?她在哪里?
看着方氏笑眯眯的脸,容嫱连连后退,竟感到一股亲切熟悉感席上心头。
方氏继续道:“对了,先洗手。”说着提起一旁的木桶去水井打水。
容嫱望了眼出去的小门,蓦然下定决心,沿着鹅卵石小路一步步走向屋门。
门上挂着一串长长的风铃,如今已经不响了。
可当她伸出手轻轻拨动,耳边竟隐约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仿佛曾响起千千万万遍,有时是一道欢快娇小的身影跑了出去。
有时是一道身影进来却两道身影一起离开,矮点的那个便跑到前头,嘟嘟囔囔:“秦宓哥哥,你快点嘛,肉饼都要冷啦。”
另一个人通常是不作声的,但也会在小个子蹦蹦跳跳时拉住她的手,无奈道:“好好走路,不要摔跤。”
“那我抱着你就不会摔了。”她挂在另一个人手臂上,像个小猴子。
“唉。”她的秦宓哥哥叹了口气,但是没有松开她。
容嫱脑子里闪过一点,又闪过一点,她猜那两个小孩儿是谁,但她心里又不敢承认。
她推开门,迎面一股灰尘的气息,有些呛鼻。
两间房,还隔出一个小小的书房,那些书籍纸张泛黄,边角卷起,轻轻摇曳。
书桌只是普通的木头,因为方氏特意嘱咐人封存,倒也没有被虫蛀之类的。
随手翻开一本书,秦宓两个字写得端正锋利,原本是极好看的,只是每个“秦宓”的后头,都必然跟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嫱儿”。
容嫱一本本翻开,越来越快,几乎每本书的第一页,字迹虽各有所变化,但都是秦宓嫱儿四个字站在一起。
她鼻子一酸,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始掉眼泪,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泪掉在书页上,将两个人的名字染成深色。
其中一页还写着秦宓的抱负。
——“今日苦读,他日必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勉之。”
容嫱瞧见后面那排已经稍显娟秀的小字——
“然后就来娶我吧,好不好。”
最后只有一小块被涂黑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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