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下)

正月十八, 崇亲王赵郢抵京那日,带来一个举国惊动的消息。

云朝将会派出一位和亲公主,与晋朝永结秦晋之好。

众所周知, 晋国陛下年方十一,还未到充盈后宫的年纪。

于是众人的目光遍历整个朝堂,最后锁定了年轻且未娶妻的摄政王。

一时之间, 全京城纷纷猜测着云朝和亲公主的人选。

有人说,定是那对摄政王早就芳心暗许的小公主赵轻雁。

亦有人摇摇头, 说小公主最得崇亲王疼爱, 必不舍得让她远离故土。

最后还有那么一小部分人, 想着想着, 想到当初京城传遍了的小道消息。

“…早先不是说, 摄政王那名外室乃是崇亲王的女儿?”

边上的人磕着瓜子儿, 对此嗤之以鼻:“都过去这么久了, 若是真的,崇亲王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且不说真假, 就算是亲王之女,那也应该是郡主吧?”

郡主和公主可不是一个等级的。

“高兄说的也有理……”

无论外头传成什么样子,过了年,容嫱依旧日日留在摄政王府,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上元一过, 秦宓便穿上官服例行上朝去了。

半个正月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秦宓去哪儿都要带上她。

府里的下人看着眼色,对容嫱也越发恭敬,如今要添置个大件、修葺座院子,秦宓不在,下人便会来询问她的意思。

更不必说有人往王府递拜帖和礼单, 大半都要经过她的手,俨然已是王府女主人的派头。

这会儿见容嫱吃完了早饭,净了手,面上带笑,似乎心情良好。

一边的丫鬟才上前来禀告:“姑娘,表小姐想见您。”

容嫱对着铜镜,拿起一对耳坠比了比,又放下:“让她进来吧。”

容嫱自从在王府住下,根本没有另外收拾屋子,一直便歇在秦宓这里。

原先别院的东西,也都陆陆续续搬了过来。

真是有伤风化。

方蕖酸溜溜地想着,但眼下她有求于人,只能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

她抽泣一声,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下去:“容姑娘,你帮帮我吧。”

容嫱戴耳坠的手一顿,心道她可真是能屈能伸。

她自然知道方蕖为何而来。

“方小姐不想嫁入周家?”

方蕖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又抽泣几下,柔柔道:“姑娘蕙质兰心。”

“周大人从五品知州,虽非京官,但家风清正,方小姐看不上?”容嫱慢悠悠道。

方蕖扯出一个笑:“可我听说,周大人之子,不学无术、已有五个妾室。你我都是女子,何必为难?”

容嫱拨了拨耳朵上天青色的耳坠,淡淡道:“方姨分明给了你别的选择,还给了你十天时间,是你自己选了周家。”

方蕖暗暗咬牙。

另一个吴家,最高才做到七品县丞,京城里随便嫁一个都比这强。她怎么甘心。

“容姑娘,我舍不得姑母,我想留在京城。”她落下几滴泪,梨花带雨,“哪怕终身不嫁,也行的。”

容嫱才没那么傻,将这么个麻烦放在自己和秦宓身边。

她起身送客:“你的婚事,是方姨做主。你自去与她说,在我这里哭有什么用。”

“容嫱,之前的事确实是我不对。可是云朝公主一旦过门,只怕你也没有好日子过,咱们不如联手,我还能帮衬帮衬你。”

她跪着过来拽住容嫱的裙角,抽噎得我见犹怜。

容嫱扯回自己的裙角,好笑道:“王爷除了我,不会有别人了。既然你觉得周公子人品不好,那我晚些去和姑母说说——”

方蕖眼底显出一点光芒。

“——再帮你说说吴家那门亲吧,七品县丞之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足够你安心过日子。”

方蕖哭声一停,摇了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区区七品,怎么配得上我。”

容嫱意料之中,似笑非笑:“那就还是周家。”

方蕖还要说什么,两个丫鬟已经上前来,一左一右把她架走了。

千醉哼了一声,得意道:“还说什么云朝公主,我家小姐就是真真的云朝公主呢!”

“就你嗓门大。”宋竹无奈。

容嫱好笑地让她安静下来:“车备好了吗,我们去燕然馆。”

“要去见亲王殿下吗?”

“嗯。”容嫱抽出袖中密封完好的信封。

阿倩说,她当年在收拾云贵妃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不曾寄出的信。

“我没看,却猜到这是给谁的。”

容嫱摩挲着封口处用朱砂绘制的一朵红梅,几年过去,即使阿倩有心保存,颜色也已褪去大半。

她又拿出一支红梅簪子,上面用来雕琢梅花的宝石鲜艳如昨,似乎能借此窥探出几分美人当年绝代的风华。

“宫变前一夜,娘娘把这支簪子交给我,我那时不明白,后来想想,恐怕是不愿意她唯一的念想也腐烂在深宫中,我便带了出来。”

云朝此次来晋,一行人都住在燕然馆。容嫱上几次都是随秦宓一起,这是第一次自己过来。

门口的守卫看见是她,行过礼便放行。

在前厅等了一会儿,便见崇亲王赵郢从门外走进来。

他今年不过三十六,一路风霜雨雪都堆作眼角细纹,那些彻夜难眠的相思,便沉作眼底流淌的浓墨。

“嫱儿。”

即便已经相认,也见过好几次,面对这个已经在自己不知道时长大成人的女儿,赵郢仍有些不知所措。

容嫱粲然一笑:“父亲。”

赵郢不自觉露出笑来,让下人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怎么过来了,正好,昨日上街,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一会儿带回去。”

“父亲不必破费。”

秦宓给她买就算了,方姨也爱给她买,短短半月,王府已经单辟了一间库房出来存她的东西,再多真的要放不下了。

赵郢:“好好好,下次少买些。”顿了顿,忽然道,“我昨日看见聚宝阁有一颗这么大的祖母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原本想买,只是那颜色虽好看,却不适合小姑娘,因而犹豫了。

容嫱心里叹了口气:“不说这个。”她把信和红梅簪子一齐递给他,“这些…是娘亲遗物里的。”

赵郢温和的笑意渐渐灰暗下去,他摸了摸簪子,苦笑道:“这是当年梅园一见倾心,我送给阿绻的礼物。”

他喃喃道:“原来她一直留着。”

容嫱不忍再看。

两情相悦却不能长相厮守,无疑是世间最令人痛惜之事。

更遑论天人永隔。

赵郢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字一字看完这封不算长的信。

“赵郢,赵郢。

今夜月亮很圆,不知你有没有抬头看。

晋朝皇宫里也有座梅园,每年都会拔去花小且颜色淡的。因而一年年开得越来越好,每一朵花红得似血,争奇斗艳。

谁说梅花清雅干净、不争不抢,这皇宫里,人人都活成了一个样子。

但我不喜欢呀。

赵郢。

你知不知道,你王府里的梅花全天下最好看。

我做梦都想再看一眼。”

看一眼那片红梅,看一眼那个人。

阿绻的梦,终究是到死都没有实现。

赵郢慢慢红了眼眶,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无助地弯下脊背伏在桌上。

手里仍紧紧握着那支红梅簪子。

容嫱鼻子酸了酸,悄然离开前厅,并吩咐了下人不要去打搅。

她想起从前在肃王府的日子,娘亲偶尔偷偷来看她,有那么一次却是抱着她流眼泪。

她说她好累啊。

说阿绻后悔了,阿绻想回去。

皇宫不是她的归宿,赵郢才是。

她说:“嫱儿,你不要和娘亲一样,你要幸福,长久地幸福。”

正月里,风仍冰冰凉凉,她逛了会儿,收拾好心情,便回了摄政王府。

方氏正在她屋里,听见动静立马高兴道:“嫱儿,快来快来!”

她这个年过得极好,和儿子准儿媳热热闹闹地在一块,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

她平日里清闲,之前每日往秦宓屋里送一盅汤,结果害苦了容嫱。

经她委婉控诉,方氏催生孙儿的热情才歇下去。

她如今热衷上街买东西,不是给容嫱的,便是为未来孙儿孙女准备。

容嫱一听她的语气,便猜到八成是又买了什么。

方氏打开一只两个巴掌大的精致乌漆木盒,露出里头碧绿通透的一大块祖母绿。

容嫱:“……”这么大的祖母绿可不常见,不会是父亲方才提的那块吧?

方氏得意道:“如何,聚宝阁掌柜说许多人看上眼了,还好我下手快。”

容嫱估了估价,又想了想秦宓有多少钱,稍稍放了些心。

方氏喜滋滋想着:“我拿去让人做一套头面,等你们大喜的时候添彩头。”

她向来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出门了。

过了两日,再见到赵郢时,他还颇为遗憾,说那祖母绿不知被谁买走了,早知不该犹豫的。

容嫱只能悻悻安慰一番。

二人大婚定在九月初十,最近的好日子其实是容娇娇与齐盛成婚那日,但秦宓不肯同办。

红绸灯笼从赵郢使团所在的燕然馆一直挂到摄政王府,连着几条长街喜气洋洋。

百姓探头争看,伸手去接迎亲队伍撒下的喜糖和碎银子

十三年痴心铺就十里红妆,秦宓终于娶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

拜过天地高堂,他听着礼官高声念出那几个字:“夫妻对拜——”

夫妻。

秦宓握住她火红嫁衣外纤细的手,裙面上,金银线交织绣出的芙蓉锦鲤活灵活现,处处透露着喜乐吉祥。

容嫱眼前一片红,盖头遮住她所有视线,唯有手上传来他温暖的感触。

就好似许多年前,他教她写字,也是这般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嫱儿两个字,再写上秦宓。

嫱儿与秦宓,从此紧密相连。

盖头掀开,即便已经朝夕相对许久,秦宓的心仍旧难以控制地飞快跳动起来。

红色嫁衣衬得容嫱越发面粉如桃,红唇娇艳,一双眼波光流转,含着水一般的温柔羞怯。

“嫱儿。”他俯下身来,吻在她额头,带着无比的珍重和爱恋。

“我这几日,总是做一个梦。”他忽然道。

“我梦见你没有退婚,嫁给了赵顷。”

容嫱仰头,对上他深邃如海的眸子。

他嘴唇颤了颤:“……然后你死了。”

秦宓抱住面前的人,力道大得仿佛想将她揉作自己不可分离的骨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些安心。

容嫱想到上辈子,埋首在他颈间,叹了口气:“梦见我死了啊……”

秦宓心随着她的话语狠狠揪起来,梦里他远在边关,原是为了逃避她将要成婚的事。

他以为自己这样选择放手,是极大度、宽广的。

如今才知道,那是如何的懦弱、蠢笨。

若是再来一次,他一定死死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只是单单回想起这个梦,秦宓心底便升腾起一股戾气。

他离京时,那样一个娇美温柔的姑娘,不过数月,却被欺负得苍白单薄、瘦骨伶仃。

他一身寒光甲胄日夜兼程,提着剑冲进赵相府,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那把染过敌寇鲜血的利剑挥起又落下,从相府杀到侯府,片甲不留。

他整个人浸在血色之中,丢了剑大哭大笑。

那一日,整个京城都知道,那位铁腕手段、清冷性情的摄政王殿下,疯了。

容嫱感觉到一点不对劲,她轻轻捧住男人的脸,望进他那双正一点点染上血色的黑眸。

她浅浅一笑,声音清甜地撒娇:“夫君,你为什么不看我呀?”

秦宓猛地回神,愣愣道:“方才叫我什么?”

“夫君呀。”容嫱仰头亲了他一下,笑眼弯弯,“我是你的了。”

他认真看过她每一处,如此鲜活、真实。

他终于放松下来,低头吻住容嫱双唇,良久,一声喟叹。

“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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