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帆醒时周围有无数脑袋在看他。
“怎么送走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有个会说话的孩子总也学不会闭嘴。
郑帆一睁眼吓他一跳。
“没事,郑帆不打人,骚骚别跑,来装车。”
骚骚就是那个会说话的孩子,此人“善吟诵”,黑驴记到黑板角的诗句,只有他认真摘抄,大声朗读,有时来了劲就会站讲台声情并茂来一段儿。郑帆刚来时让他闭嘴过一次。张开愚送他雅号“骚骚”,这两个字有典,出自《离骚》、“墨客骚人”两处,给他用最合适。
卸完车,脸还没洗净,李晓燕就回来了。两个女生贴身搀扶她。张开愚从水管那挤开人群跟过来:“带了点吃的没有?市里有什么?”
李晓燕把手中攥着的钱递给郑帆:“就擦了一下酒精,开了两片药,高老师出的。”
李晓燕不能冲锋了,饭组的副组长由张开愚暂代。
两节晚自习中的课间,他又去shopping了一次,手纸、牙具,还有给南宫小燕的一包奶粉,都是郑帆授权他采办。
张开愚用王国华壶里自己那一半股份给她冲了一盆。
王国华在他放下之后才拿起来冲上满满一盆麦乳精晾上。他每天晚自习必喝这么热热的一盆,是他长期的惯例,他在家是最被眷爱的那一个。
昨晚没喝是因为水被郑帆他们用了,还他之后睡前他补上了。
“王国华,你在喝尿吗?味儿真几八冲!”张开愚本来和郑帆在嚼钙奶饼干,突然爆出了这么一句。
见过老款麦乳精这东西的人都知道,冲出来黄澄澄,还有一点略刺激像化肥的气味。他说出了大伙都憋着的话,屋里爆发出各式笑声,。
漆黑的玻璃上突然贴上一张脸来,一半白一半红,看到的人“啊!”了一小声,赶忙扎下头去看书。反应慢的还在乐,副校长疤脸已从后门进来。
张开愚在院里罚站时仰脸看着麦乳精似的黄汪汪的月亮感慨:“蚊子真多啊!”
深山里昼夜温差大,晚上这么冷早就应该没有蚊子了,可这几天飞虫却格外多。
郑帆:“今天那道北斗的几何题你会做了不?”
“简单,你一说我就懂了。”
“北斗能给出很多题,你既然会了就能在脑中搭建立体图形。”
“等我把这些都弄明白了,就能看懂空舰的多维航道图了?”
郑帆接着他的话拓展:“完事儿就可以征战宇宙,一统银河系了对吗?”
说到张开愚心缝里了,他低声笑起来,去搂郑帆的肩。
“你俩蹲这干嘛?踩死了算谁的?”李疾风从这儿过差点绊一跤。
那个时候这边远地方哪有路灯,再说他们又躲着光线。黑驴并没带手电,一般走夜路不带手电的人有两种,一是胆大。二是皮实。他挟着烟端详了他们两秒,心说,还好,这么俩难弄的玩意儿没有到我的班。
黑驴问:“听说你俩今天又弄了点动静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是两个人针对同一个女生?咱们学校这么多女的,你们非要这样吗?”
“您这是什么话?我俩饭都同吃一碗呢!是吧郑帆。”
“嗯。”
黑驴掸了掸烟灰:“昨天我抄黑板上的诗你俩有什么感悟?”
“我还没来得及抄下来,有人就给擦了。”
“我让你鉴赏没让你抄。郑帆会吧,背给他听听。”
“没看是什么。”
“快点!”他铁棍一样的手指往郑帆脑门上弹去。
郑帆慌忙偏头躲开:“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念的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牛嚼牡丹。兰博你讲一讲对这诗的感想。”
郑帆:“兰博?”
黑驴:“我听昨天送他的司机这么叫的啊。”
他踢了一下不做声的张开愚让他站起来。
“我小时候自己取的名字,现在早不叫了。——黑老师你都不看画名册的吗?”
郑帆:“人黑老师上课还不带教材呢你怎么说?”
黑驴:“啧,说回诗!还有,你们为什么叫我黑老……”
张开愚:“酸。”
黑驴脸再转他这边。
“我说的是诗。”
黑驴沉吟了一下,竟然点了点头:“还有呢?”
见他不再答,黑驴哈哈笑了声,仰头看天:“如果是你……”
张开愚:“我绝不会那样。”
就快下课了,黑驴去了就近的二班,不去一班了。
“你们回去吧!郑帆替我抄一个《春江花月夜》。”
“杨广的吧?”字少。
“然。”
下课后,宿舍门口。
张开愚忽然顿住脚步:“我就送你到这儿吧。”
“?”何出此言?
“我要睡教室了,从今天起。”
“教室晚上会锁门,宿舍睡前查人数。”
路驷点完人,蓝套袖又来查了一遍。稍倾张开愚拿掉顶门的木棒,推开不足一尺的宽度溜了出去。教室的确上锁了,钥匙不在路驷手里就在王国华手里,那怎么进去?合叶门不能摘,还是摘窗户吧,窗户都从内锁死了,只能摘门上那块玻璃顶窗。
这样的难度别说郑帆进不去,除了他谁也不行。
宽房大屋,一人独占,实在是舒坦,躺郑帆桌上,腿放自己的“筛子”上,闭眼就着。
有道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梦中老听见小鸟叽啾声。他翻了个面趴着睡,脸下是郑帆的一本书,直到他被冻醒。
张开愚对自己的抗冻能力比较自信。小时候在猎场掉到雪窟窿里,一天一夜都没事,直升机搜不见他,他自己走回来了。
还有一次也是猎场,但在另一个纬度,高山野河,枪法不济数弹落空,被一头灰熊追至绝路,又不愿扔掉家伙。跳深溪里逃时,水面上的碎冰被他冲撞得咣当响,不也没啥?湍流中尖石暗藏,他脖子上还坠着个六斤重的德制双筒,当时腿哪怕抽一下筋,他也见不到他爸张胖子了。
他的妈在他刚记事时就失踪了,是真的杳无音信,留下了很多如花似玉的照片画像让张胖子痛不欲生。他曾跟着父亲走遍他妈曾经去过的山山水水,期待一次重逢。
有一段时间,他被丢在一个幽深的古堡里一个月,这座古堡及其周边的千顷山林的主人是他母亲,连头顶上的那一片天也是。飞行物偏离航道擅闯领空,她是有权击落的。像这样的领地、庄园他妈有很多处。她是他们家族事业的唯一继承人。有专责机构为这个家族滚动财富,触角伸向全球每个角落。有时在某个城市与管家老霍通个电话,那头会告诉他,亲爱的,这里的半个城也是你家的地皮,范围是哪到哪,当然老霍也有记不清的时候,得让手下人提醒。他记不住还期望张开愚记住,而张开愚只想和他聊几句玩玩乐乐的事。近几年俩人连电话都打的少了。老霍每天等他回家,只因他母亲家族有个致命缺陷——百年来从曾祖外祖到母亲再到他,中诅般的单传。
说回此刻的冷。钢刃似的寒气浑不似来自人间。
有人会想学校常建在风水不佳之地,这是有阴气外泄了,人少时会觉出寒意。诸位,前面可交代了,他在古堡也压得住。
他只着一身单衣,冷了也只能搓搓胳膊搓搓脸,再把双手捂在肚子上。半分钟后,他坐了起来,原地蹦哒了几下。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黑洞洞没下雪,这里的夜晚很寂很暗,那汪麦乳精样的月亮不见了,变成红彤彤一片雾状的东西。又有小鸟在叫了,他弹了一下玻璃,把鸟惊飞了。
冷了就会想尿,抓住顶窗上框跳出门外,花池子边有个黑擦擦的东西,走近踢了踢什么也踢不着。
“外星暗物质。”他跺了跺脚,把鞋抖干净。要不就在这花池尿吧?厕所实在臭。一想白天二班的人还要爬在这花池沿上吃饭呢,不妥。不如尿树坑里,院子里这棵楝树好大,高入云天。他来的这个季节树上结的都是深绿的小球,在春天的话满树开的丁香般的小花能香死人。
真冷啊!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上张胖子的当还不够多吗?也长不出记性来……他冲着树滋,嘴里还嘟囔:“魂淡,正方形,阴谋家,独夫,小气鬼……”
“谁在叫我?”有个声音。
“谁在说话?”张开愚惊讶。
“不是叫我吗?那算了。”这道声音很小很虚弱,像在远处又像是旁边。
“嗯?”他立刻警觉地收起家伙。
“出来!不出来我喊了。”他捏住嗓子想学女声喊抓流氓,惊动各屋的人一齐涌出,什么贼也跑不了,藏哪儿也给他揪出来。
刚提气还没喊出音来,一束手电光照在他脸上,吓他一跳。
张开愚怒道:“谁这么缺德?”
“啊!流……”一个女人尖声喊,下一秒她就被扑上来的人捂住了嘴。
“住口!我只是出来方便一下,你就瞎嚷嚷?”
对方:“唔!唔!……”
“你看到多少?还怕看不清拿手电照!禽兽啊,我还是个孩子……”
被捂嘴的人急了,用狠劲在他腰上拧了一记,张开愚吃痛,但不松手,还在那胡咧咧,对方又去跺他的脚,他想起自己只有这一双鞋。挖山药已经沾上土了,再脏些可怎么穿?这一招克制住了他。
张开愚撤手后躲开:“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踩什么鞋?”
那人喘了几口气,抹了抹嘴,“呸!呸!”啐了两口。“这什么味儿?等一下,你手上有什么?”
张开愚把手插裤兜里,退远了一点,像是要找机会溜。可那女人却步步逼近,她把张开愚抵在树上。
张开愚害怕:“我的鞋……要弄脏了。”他们脚下就是他刚尿的泡。
“我只是弄脏你的鞋……又没弄脏你的人。”那女人说着无赖的话,还阴险地小声笑。
“啊!你别想欺负人,我朋友可是郑帆。”
“郑帆……哈哈郑帆……”那坏女人笑场了。手扶着树干,像是把头抵在他腹间。
张开愚双手张开,整个人紧贴着树,脸向一边撇开。
提到郑帆,吴梦不想逗他了,打开手电在他脸上又乱晃了两下:“哼!我记住你了,再干坏事让我撞见,郑帆也救不了你!”
她拿着手电往厕所方向去了。
张开愚慢悠悠往回走,到了二班转角处,突然双手张开,做饿虎扑食状窜了出去,嘴里还发出恐怖的啸叫。立刻就被黑暗中凭空伸出的一只手卡住了脖子!
“你不睡觉跑出来干嘛?屋里不是有尿桶吗?还是你想解……”
本来松松拢着他脖子的手指收紧了,但也不影响他说话:“怕我被狼叼走,去教室找我了?哈哈哈”。
张开愚的声带震得郑帆手心麻:“别笑,刚才你和谁说话?”
“一个女老师,跟你熟。”说“熟”字的时候,张开愚靠得很近,撅着嘴在郑帆脸上吹出一点小小的风。
“在吴梦之前呢?”
“外星暗物质。”
见郑帆一脸懵,他有机会给郑帆上课了:“开始我以为是个变态,专门偷看男人尿尿——你记住,以后尿之前先观察一下有没有人窥视,安全了再往出掏,解手时也一样……”
“说回暗物质!”
“确定这里并没有其他人后,那就只可能是外星科技,多半是来刺探咱们这个基地的。”
“所以你就和吴老师上演了一出抓流氓的戏码迷惑它们?”
“呣!呣!呣!”到底是自己人,内行啊!
他挨近郑帆:“你对外星人了解也不少啊!不过我更有经验,在你们刚知道’外星人’这个词时,我都和它们斗好多年了。”
郑帆撤回手:“好多年是多少年?”
“从我妈失踪那年算起,到现在12年了。”
郑帆看了他一会:“那时候你几岁?”
“四岁啊。”
“什么?你才16?”
“我不像吗?”
“不是,你吃什么长大的?”
“什么都吃,和你没两样啊。如果一定要找特别之处,就是每顿一条鱼。”
“不腻吗?”
“海湖河江还有暗泉里的,换着样,伙房里各国厨子都有。”
“这样折腾有什么说法吗?”
“补脑。我爸说鱼类补脑最有效,海参龙虾都没用。”
“呵……”
“这才是冰山一角,还有不知多少种治疗方法呢。郑帆你说,甫一认识我的时候是不是看不出我是傻子?”
“你不是。”郑帆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张开愚得意:“这么多劲没白费。”
“你智商不低,平均线以上;对付女人的手段溜熟,远超平均线——你根本和傻子不沾边,你爸爸为何这样执着,让你受这些苦?”
“只为一件事:他想知道我妈的下落。我妈失踪那天带着我在枫树林散步,她给我拍照——我妈是摄影师,业余的。她初时学古典绘画,弄不好又画超现实主义,后来干脆做起了摄影,还是拍照最方便嘛。’咔擦咔擦’ 她笑得很开心,我不记得她是于何时、何处在我视野里消失的。是别人绑架了她?还是她自己出走的?从此杳无影踪,消失在地球。”
“我是唯一目击者,我爸爸从我这里怎样都找不到线索,就认定我是个傻子,我从此就智力欠缺了。为了补上这段记忆。他用尽了所有方法。”
“你是被惊吓丢了记忆,还是太小了不记事?”
“四岁了不记事可不就是傻子吗?”
“枫林里没有线索?”
“掘地三尺,每一粒沙子都验了。”
“是在什么地方?那个树林有异常吗?”
“勃朗峰下,没有异常,就在家里后院。”
他们聊这些时,就坐在二班的花池上。张开愚或许没有在意,事实上,郑帆出来后,就没有那种透骨的寒意了,温度回到了这个季节夜晚应有的清凉。月光像透明的纱,他们两个在对方眼中应该都有了朦胧美。
“困吗?”
“困又怎样?宿舍里好闷。”
“人多了氧气不够用。你冷不冷?”
“还行,我身体素质可以。”郑帆也只穿着一身单衣。
“要不我把你弄到教室里,一人一张桌子睡。”
郑帆摆摆手表示用不着,月光下他手心手背都美如白玉。
“我看看。”张开愚说着捋起他右腿的裤管,一直挽到最上。
他仔细摸了一遍,又隔着裤子攥了几下左边健全的那条腿。
“肌肉、经脉、骨骼都没问题。两腿一般细一般长,腿毛不扎手,你两条腿都健康。”
“医生也这么说的。”
“哪的医生?”
“很多医院都去过了,检查后,人家只给做一些理疗和心理疏导。”
“嘁……还疏导?你比他们可明白多了。”
“草药也喝过,有时一喝一整年。”
“谁这么缺啊给你开草药?”
“我要知道是谁早去踹他们家门了。”
“你使劲踹两脚,踹二班这个门,或者,来,踢我,没准一下弄顺了劲就好了呢。”
“无力,分外沉重,抬不起来……仿佛它是多余的,不属于我,不受我支配。”
“疼吗?”
“疼。”
“这不有感觉吗?”
“不是没知觉,而是不能用!------我都说疼了,你怎么还掐着?”
都是天涯有病人,天残加地缺,难兄和难弟。郑帆要回宿舍时张开愚叫住了他:“我们算不算惺惺惜惺惺?”
郑帆叹了口气:“算。”
张开愚立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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