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男人是故意这么调侃的，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笑着望向夏于，“你这是，终于和处理中心掰了？”

夏于点点头，但也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他问，“为什么是终于？”

“迪普系人和我们无冤无仇，这些年虽然说在地球上蹦跶，但人家那都是瞎蹦跶，连夺舍都只夺老弱病残，人家天天都待在野外，每天看看花跑跑酷，你说人类干嘛非要抓他们呀？”

夏于想起了那挂在高阳分局局长办公室的巨大的红色横幅，低声回，“为了探求真理，为了勘破宇宙奥秘？”

“放他娘的臭狗屁！”

夏于第一反应便是捂住了凌小小的耳朵，凌小小无意识地砸了砸嘴，在他肩头蹭了蹭然后继续安稳地睡着。

余光明看见夏于动作后，不自觉降低了点声音音量，但还在激情地挥手指点着，“利益！只有利益！才是他们追求的一切！”他满脸瑟瑟不平，“处理中心的高层，想要的可不是什么探索宇宙奥秘，他们为什么对舍利子不感兴趣，为什么只喜欢抓捕附在人身上的迪普系人？因为他们知道，舍利子对他们来说，跟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他们用不上！”

夏于不禁想起了材料室那满屋的舍利子，心想他说得确实不错。

但是这位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他还没见过这人有如此义愤填膺的时候。

他一直以为他一辈子都只想待在这个修理铺，做一只千年难见的缩头乌龟。

也许是看见了夏于眼神中闪过的探究，还说没两句，余光明就摸了摸鼻子止住了话匣，又重新将话题转移到了夏于身上，“所以，哥的意思是，你离开是好事……”

处理中心随时可能追来，已经没有时间说这些闲话了，夏于直接打断了他，问，“我姐和迪普系人有什么关系？”

男人一双始终笑呵呵却难逃臃肿的眼睛，肉眼可见地拂过一丝震惊。

但是他快速地藏住了这些情绪，理所应当地说，“你姐被迪普系人夺舍了呀，傻了啊孩子！”

夏于：“果然在你这里是听不到真话的，我走了，你注意身体，花不二如果来了，让他去西域找我。”

他抱着凌小小，转头就要走。

“什么？什么？” 男人被他话里的意思惊住了，跟在他身后连番追问，大肚子摇摇晃晃的，“你不是和处理中心一刀两断，从此金盆洗手、要过正常人生活吗？你去西域干什么？”

“我去搞清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已经拉开侧门的夏于顿下脚步，看了急切的男人一眼，“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男人一愣，脸上黑乎乎的机油似乎都在一刻凝固了。

他还是知道了，夏天，他还是知道了。男人绝望地想。

夏于已经半只身体出了门，他抵住了门口，对着后面一点头，“过来。”

脚步声极轻无比的结巴，从男人的身侧忽地闪过，一把接过了夏于左手挎着的包，走在了前头。

夏于另一只手拖了拖凌小小屁股，调整了下姿势，最后对着男人说了句，“你好好过日子，别想太多。”

随后也迅速消失在了黑暗的后院中。

怎么可能不想太多呢？

余光明啪的一下坐在了地上，垂下了脑袋，臃肿的肥肉折在一起，活像个大号青蛙。

大概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油腻的中年男人，曾经会是在夏于之前，整个处理中心最赫赫有名的执行队队长，那时候，处理中心至少有一大半的监狱，都是他填满的。

直到他遇到了夏天。

夏天死后，正是因为他的出现，夏于才知道了处理中心，才走上了他曾经走过的这一条路。

“我该怎么办，小天……”余光明仰着头，望着那在灯火中摇曳的灯线，喃喃地问。

一张出奇坚毅的小黑脸忽然出现在那脏乎乎的天花板上，他看着夏天跑在他的前面，扎着个高高的马尾辫，然后在田野上冲着他大喊，“我才不求你……我的弟弟，我自己会照顾！”

夏天说完，那薄薄的嘴唇便习惯性地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哈哈哈……余光明无声地笑了出来，他歪着脑袋，似乎想要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一点，昏暗的眼中，流淌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

“不要哭，”夏天忽然靠近了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手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她说，“不要哭。”

“好……”余光明也捧着手，努力地想要捧住眼前的幻像，然而只不过刚刚抬手，一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那根满是油污的灯线，摇曳在他的眼前。

那双举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还是胡乱地按在了脸上。

余光明给自己擦去了眼泪。

随后，他扔开自己那满是黑灰的围裙，佝偻着背，迈着沉重的步伐，也走向了后院。

他启动了另一辆车，另一就藏在后院、终日被遮阳布裹住全身的车。

轰的一声，尘封许久的汽车，发出了不一样的争鸣。

他顺着夏于走过的车辙，同样向西而去。

余光明不知道的是，幸亏他伤春悲秋的时间短，幸亏他车辆启动的快。

十分钟后，处理中心十辆车、四架直升机便包围了这平平无奇的修理铺；重型机枪几乎瞬间扫平了这间破落的小屋。

“滴！滴！”

空无一人的夜间大道上，夏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几声连续的喇叭声。

他望向后视镜，一辆黑车加足了马力，一瞬间离他极近。

转头看着后面的结巴同时轻声说道，“是，是刚刚那个人！”

“是，”夏于喃喃的，嘴角扬起一抹显然易见的笑容，他放松了点油门。

前方一个红绿灯时，余光明成功地追了上来。

他打开车窗，吊儿郎当地抽着根烟，侧脸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深沉。

夏于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这副做派，问，“不是终生不出山海关吗？你这可要出了。”

前方的路牌上，写着一行大字：“欢迎再来山海关。”

“哥好歹也差点成了你姐夫，不得照应你一程？”

姐夫……以往夏于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得炸，今天晚上倒是心情不错，他顺着余光明的话说，“我可不需要你照应，处理中心真追过来，就你现在这一身肥肉，恐怕还得我来救你。你要是真还有点良心，就告诉我，你和我姐，瞒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夏于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然后你就麻溜地再回去修车，别给我添麻烦。”

余光明吐出一口浓烟，吹在半空中，“弟弟啊，你可太小瞧你姐夫我了！”他一踩油门，轰隆一声便冲了出去，狂吼的声音落在风中，“跟着我走，别走这条路！”

前方是一条分叉路口，一条是国道，一条高速，两条路，都是去往西域的方向。

余光明方向盘一拐，便拐上了高速。

高速全程都有摄像头……夏于顿了一秒，没有跟上去。几乎瞬间行李包里的手机便响了一声，他拿起来一看，发现发消息的正是余光明——

“包里有仿生面具。”

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

仿生面具轻薄无比，戴上后皮肉无比贴合，能够非常自然地让人变了张脸。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异样，摄像头同样看不出来。

简直就是逃亡的一大神器。

夏于一边在包里翻着面具，一边在心里暗骂道：一天天装什么逼，刚刚不说，现在还发消息说？

仿生面具藏放在行李包的最底下，夏于拿出来第一张后，就让结巴贴在凌小小的脸上——

“轻点，别弄醒了他。”

结巴有些无语地想，就我妈这睡眠质量，恐怕实在是不用担心。

他随手就将面具放在了凌小小的脸上，没想到这这么一放，还真让凌小小醒了。

他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在结巴腿上动了动脑袋。夏于立刻从前面伸过手，越过中控台，掀开了那面具，摸着他的脸颊问道，“醒啦？”

“嗯，”凌小小声音有些嘶哑，揉着眼睛迷离地问，“这是哪儿啊？”

“路上，要上高速了，快的话估计后天能到西域，你饿不饿？”

“不饿。”

“是不是还困？”夏于耐心地问。

“有点。”凌小小打出了一声哈欠，眼睛又有些睁不住地眯了起来。

手机又响了一声，夏于侧头望去，是余光明不耐烦地问，“怎么还没跟上？老弟你搁后面做饭还是洗衣呀？！”

“嗯，什么声音……”凌小小又睁开了一丝眼睛。

夏于毫不犹豫地将手机关机了，然后轻轻地用手拂过凌小小的睫毛，一下一下的，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入睡，“没什么，睡吧。”

“……好……”凌小小没几分钟就又睡着了。

见凌小小又吐出了均匀的呼吸，夏于才开口说，“别给他戴了，有点凉，估计他戴上不舒服，但是你得戴上。”

凌小小整个横躺在后座，而结巴靠着窗，还是有被拍的风险。

结巴点点头，接过一片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夏于已经手脚麻利地自己也套上了一面具，浓眉大眼的五官瞬间被糊成了一团，结巴眨眨眼，看了一会才习惯这张脸，他问，“下半夜，换，换我开？”

“不用，你睡。”夏于最后给凌小小盖上了衣服护住肚子，转过头去，踩上了油门。

车轮瞬间便高速地运转起来，很快便赶上了停在路边的黑车。

安静无比的车里，满是安逸的呼吸声，夏于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地轻松过，虽然正在逃亡，虽然前方尚有无处谜团，但是他却无比清晰地知道——

他终于有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