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路越来越熟悉,直到一棵老榕树出现在眼前。它的枝丫努力向上伸展着,正直十一月,嫩叶却已掉光。
我认出来了,这正是村民向我索要钱财的那片空地。我往后回望,身后的路径凭空长出茂盛树木,将村子与西边落日隔开。
我心中“咯噔”一声。那个金发村民说的是真的,我居然又回来了。
我内心无比焦灼,这里的环境以及人民让我感到难受压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按来时的路返回,不久后又看见了前方破败的大门。
我真的走不出去……
——
老榕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头顶的文字终于有所不同了,是黄色的“道义”。
“您是外村人吗?”我放下焦灼感,走近问。
乞丐听到动静,双手拨开遮在眼前的凌乱白发。打量我许久,最终发出嘶哑无力的声音。
“当然,我从外村流浪过来,您给我一些东西吧,就算是一颗纽扣也好。”
我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开始怜悯起来。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阵儿,摘下一颗扣子放在乞丐手中。
此时天空昏黄的光转换成了清透的亮,周围一切都不太清晰了。乞丐头顶的文字突然灭掉,下一刻又亮起。就这么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像是接受不良的灯泡。
文字发生这种情况有两种原因:一是他违背了性格。二是使用了涂改液。
我的眼眸被刺得生疼。乞丐像前一个村民一样把扣子扔掉,他龟裂的手抬起又放下,裸露出的脸布满深沟似的皱纹。
我十分疑惑,不是他主动要的纽扣吗?
“先生,您为什么把它扔掉呢?是您说就算是扣子也行啊。”
他淡淡的说:“君子不需要毫无尊严的施舍。”
我有些意外,旅行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
“我对你不尊重吗?或是不够尊重?”
“是的。”
“可难道不是你求我给你的吗?”
“我并没有求你。”
我无话可说,仔细回想一番,他好像确实没有求我。
于是我弯腰拾起不小心被我踩入泥土当中的扣子。我拿衣服擦了擦:
“现在对你够尊重了吗?”
乞丐还是没有接,我逐渐暴躁不耐,在我爆发的前一刻,他出声说:
“君子不接受踩踏之物。”
他神色冷漠,宛如超脱世俗的谪仙人。我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想将他痛击的冲动。
“哈,你爱要不要。”我用力把纽扣扔下山。
老头幽幽冒出一段话:“我尊崇的东西比生命还宝贵难得,你们不尊重我,那你们的东西我也就不能接受。拿了,就是君子之耻。”
他头顶的不断闪烁的文字彻底熄灭了。
“那么你就等着饿死吧。”我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绕过乞丐径直走进村中。
我轻轻摩挲着那缺失了一枚纽扣的衣领,其上散落着几丝零乱的线头,我有种想把它拽下的冲动。
与上一次不同的,村里第一间房屋前站着一个黑西装商人。他身板挺直,面容俊朗,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却默不做声。
“我回到村的时候也给过他面包,他不理睬,这个行为多么糟糕,万一死了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他轻轻地叹息。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自然是在同我说话。
“假君子真小人。”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你是第一次来吗?”
我又拽下一颗纽扣,紧紧攥在手中,唯恐下一秒他就要向我要钱。
“不,我第二次来。”
商人眯眼笑道:“那么交出你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吧。”
不出所料。
我摊开手心。商人意外地挑眉,“你不是扔下山了吗?”
“我的衣服不只有一个纽扣。”
他耸了耸肩,两指轻轻夹起褐色的扣子。
“没有钱你在村子里会很难行。”
我沉思良久,信步踱至那棵老榕树下。乞丐的碗中散落着为数不少的铜钱与纸币。我把它们尽数拿出。
乞丐的面容扭曲成一副骇人的狰狞之态。他暴跳如雷,却还要操守着君子模样,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恶狠狠的盯着我的后背。
“现在我有钱了。”我说。
“啊……他看起来十分气恼,说不定晚上会偷偷前进村放火。”商人打了个响指。
“那就放吧,最好把这个小偷的身体烧的一干二净,我不介意。”
村民们在教堂里做完了又一次祷告,路的尽头传来吵闹嬉戏声。商人无话可说了,只盯着我头上的文字。
“你们村子真奇怪,一群假慈悲。”我吐出一口浊气,避开他的目光。
“没感受到。不过倒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善良能干出来的事儿。”他目光扫过我的口袋。
我明白他是觉得我该想尽一切办法把钱财交给乞丐,而不是冠冕堂皇地拿走他碗中仅有的钱。
可我还是故意问:“那么您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去央求乞丐收下您的钱,以保证他不被饿死。”
我笑起来,“好吧,我头上的善良是用涂改液弄出来的,其实我是善妒。你小心些,说不定你的钱也会被我偷走。”
我略过他往前走,商人站在原地似是在沉思什么。我回头时,看到他双手插兜,慢悠悠的来到乞丐眼前,和乞丐交谈了什么,一脚将铁碗踢下山去。
清脆的钟声敲响,预示着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可这里的天却是渐渐的明亮起来。夜晚似乎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
我把腕上手表的时间,和高塔上的时间做了对比,都是九点钟,只不过高塔上的是早晨九点,表上是晚上九点。
我在村里见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现在发生什么事也不足为奇,或者可以说是适应了。
那响声持续一分多钟才停下。刹那间,所有人如疯了一般朝着教堂相反的地方跑去。
整个村子显得十分混乱,山委鬼还未来得及离开街道,奔来的人群就把把挤倒在地。村民们越来越多,没有人停下。
于是在接连被十几人踩到手脚,马上就要窒息而死时。商人把我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他们太疯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地球爆炸了呢。”他帮我拍掉身上的灰,在草地上坐下。“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目光随着狂奔的人群移动。我产生了好奇。
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交钱。”商人说。“他们截取异类的钱财,在规定的时间里拿到离教堂最远的高楼里去。”
让一个贪财的人上交部分钱财,这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村民便想方设法得到钱来替补上交的那部分,比如打劫过路人。
商人指的方向有一座比山还高的高塔。烟囱缓缓飘出炊烟,拱形屋顶和教堂是一样式的。
我也坐下来,“他们交上钱后,钱归谁?总不可能一直在那儿待到世界爆炸吧。”
“啊哈,当然不是。归我。”商人自豪的昂起头。
听到这话,我终于开始正面打量他了。商人没有留胡子,脸十分白净,眼睛颜色就像自己刚递过去的棕扣子。
“你是村长吗?”
商人笑笑,“并不是,村长另有其人。”
“你是村子的老大吗?”
“啊……算不上。”
“好吧好吧,我想我没必要继续和你玩猜谜游戏了,有这时间我还不如早些赶路呢。”
我不想继续猜了。我被石子划到的手背还在流血,胳膊也破了皮。
街上已没了人影,扬起的尘土形似白雾,商人呛得咳嗽几声,抬手挥了挥。
“听我说,你何不在这住一晚呢?反正早晚都要赶路,说不定今晚还会有惊喜呢。”他挽留道。
远处高塔传来喧嚣,我通过窗户看见人们挤作一团。手臂即使变了形,也还一刻不停的往前面一望无底的坑洞里扔去。
有的是在扔钱,而更多的则是在抢别人的东西。
商人说这样交钱的日子每月一次,场面混乱不堪。既然可以趁着混乱抢钱暴富,那么就没人会不愿意。
他知道混乱,却还不阻止,甚至有意倡导。我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并不打算留在这儿。”
商人面露失望,黑皮鞋在太阳光下锃光发亮。
“我愿意支付三银币,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开始言语诱导,碧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三金币可以让你在旅店中睡一晚,买一只烤鸡,十个苹果。”
未等他说完,我就打断并答应了。商人得意一笑,遵守承诺从口袋中掏出银币。
收了钱我立马与他分道扬镳,我不想和村子里的任何人相处。
在这个寂静无声的草地上,我徘徊许久,头顶文字散发着微弱的光——我的善良心又开始泛滥了。
最终,我带着三银币狂奔到村门口。乞丐还在原地,我将银币放在碗中,数量和我拿走的数量相同。
之后我再没敢往后看,径直往前跑去,仿佛这样一切就没发生过。
我头顶的善良就注定我不会会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生命流逝。而刚拿走乞丐的钱后,我的良心就一直谴责着自己。
我善良,所以我向文字妥协了。尽管知道乞丐可能会扔掉金币,但我还是用欺骗自己的方式把钱还给他。
我真是……太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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