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人病、病美人

小雨润如酥,薄薄的云雾遮住朝光,微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

此行,是江南通往汴京的水路。

“二小姐、二小姐。”

弥蒙中,耳旁响起满是担忧的女声,将秋妙菱轻轻唤醒。

她徐徐睁开眼,似乎还未缓过神来,只呆呆地望着木梁,喘息又急又促,沉思半响才轻叹口气。

“二小姐被梦魇住了?怎的在哭呢?”

应怜坐在她身畔,为她提了提身上盖着的薄褥。

秋妙菱微微起身,伸出纤细的玉手,拭去遗留在脸颊上那两行余泪,扶上隐隐泛着闷痛的额角。

她忧虑的神情逐渐占据眉梢,轻轻地“嗯”了一声,也算是应答。

最近她时常头疼,夜夜都睡不安稳,可能是与许久未做的梦有关。

不过,秋妙菱清楚的知道,那可不是什么梦。

对于她来说,这仅仅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死后,魂魄随之飘散。

再睁眼,自己就莫名回溯到刚满二八年华的那段时光,那时,她才刚及笄。

应怜将煎好的热汤药缓缓倒入碗中,空气中瞬间便充溢了浓浓的药气,呼吸之间钻入鼻腔内,苦涩无比。

她是个心大的,丝毫未察觉出秋妙菱的异样。

只听这小丫头讲:“我听说,咱家大小姐已经议婚了呢,过段时间就要下聘了,据说,对方还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呢。”

秋妙菱接过汤药,小口小口地抿着。

听罢,冷哼一声,喃喃道:“只怕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嗯?二小姐,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

应怜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自家小姐最是和善了,是何时变得这般严苛了?

不过又无暇顾于这些,满脑子想着让这屋子如何通通气,散开这酸涩难闻的药气。

她掩着鼻子,打开了窗棂。定眼一看,直直被窗外的热闹迷了去,伫足在窗边,新奇地望去。

三伏天本该是赤日炎炎、骄阳似火,只因降下的毛毛细雨,才得如此清冽的天气。

船上的行客们无所谓淋得潮湿的衣袍,兴致盎然,照常倚栏而眺。又是欢声笑语欣赏美景,又是对酒当歌吟诗唱曲,好不自在。

最中央台上的戏子,婉转的唱着花腔,手里耍着红缨枪,威风凛凛。

“小姐,我们也出去看看吧。”

初行远路,应怜觉着很是新鲜。

秋妙菱不想驳了她的兴致,便应下了。

应怜欣喜若狂。

“那我为二小姐先打理打理妆发!”

她伸出手将秋妙菱面庞的发丝轻轻揽到耳后。

抬眼瞅见自家小姐浓密弯曲的长睫下的一双桃花眼,还有那眼下的泪痣,不由感叹道:

真是养眼呀!

秋妙菱身形虽纤瘦娇小,却也算得上婀娜。

肌肤仿佛雪绒般白皙,红唇又是水光晶亮,上了脂粉后更是倩丽。外着素衣,宛如不染尘世的昙花绽放,飘飘然然。

只见,她轻启双唇:“在发什么呆呢?”

应怜小脸一红,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

犹记在江南时,便是自家二小姐这张脸太过夺目,引得一群不着正事的落榜书生,做了几句肉麻词句和几首酸诗,惹得自家二小姐被取笑,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应怜想起这茬子事儿,立即转身取出行李中的帷帽,又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二小姐还是用上这个吧……”

“听你的。”秋妙菱笑笑。

两人互相搀扶出了屋子,步履款款迎着小雨向船头走去。

仿佛银针般的甘露密密麻麻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潋滟中映出环山与船舫的倒影逐渐歪斜模糊。

四周山峰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连绵起伏。琼树郁郁葱葱,挺拔于天地之间,婉转清亮的鸟鸣声剔透欢快。

吐息间轻嗅又满是新鲜的泥土味,心情顿时欢快了不少。

应怜感叹之余不忘庆幸道:“想来,二小姐选择坐船的确是再明智不过了,虽慢是慢了些,若不然也见不着这么美的景色呢。”

秋妙菱无可奈何笑了笑,“马车摇摇晃晃太过憋屈,长途跋涉且就窝在一处,想来是不舒服的。”

前世便是如此,简直是要吐死在路上,所以,这次归家,自然是要选较为舒服的水路。

“阁下可听过美人病?”

秋妙菱与应怜不约而同闻声而望。

此时是饭点,船外搭起的席面坐满了人,他们吧唧着嘴吃得正香。

“美人病?”

“这你都不知道?罢了,我来跟你说道说道!话说,汴京城的宁远侯府大将军娶了一对貌美的姐妹花,姐姐慕容氏为妻,妹妹小慕容为妾。两姐妹可都是苏州城曾名满天下的才女,但,说来有趣,宁远侯最为宠爱的便是那姐姐。”

“这是为何。”麻衣粗汉口中吸溜着素面,呲着沾满绿菜叶的牙乐道:“这要是我,巴不得两个一起宠呢!”

“我猜测,大约是姐姐比妹妹更漂亮。”

“不,这倒不是,若说容貌,妹妹的姿色可比姐姐精致许多。但,谈吐之间,便可看出两人的品性相差甚远。姐姐慕容氏更为娴静素雅,而妹妹小慕容更为聒噪善妒。”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那怪不得!”

确实如此。

可慕容氏哪里都好,就是不能生育。

将军悬赏天下名医,在府上也养了不少的大夫,也没能医好慕容氏的病。

于是,绵延子嗣的重任就放在了小慕容的身上。

宁远侯祖母承诺,只要小慕容能生个儿子出来,便不分嫡庶,照样继承家中产业与这宁远侯之位。

小慕容听了,大喜。

拜天拜地拜观音,就想着生个男娃出来。

可不成想,第一胎便是女儿。

小慕容又便把希望寄托在第二胎上。

期间,小慕容得知,慕容氏的不育之症突然得已痊愈,急得吃了不少的催产药,险些让孩儿夭折。

即便如此,生下的也是个女儿。

将军知晓此事后震怒,一气之下将二女儿交给姐姐慕容氏抚养。

“这二女儿,生的那叫一个天生丽质。既继承了小慕容国色天香的美貌,也继承了慕容氏出尘脱俗的气质,实乃绝世美人也!”

“唉……可惜的是,这美人因生母的一时贪念,从小天生怪病,药石无医。命不久矣啊!这便是那‘美人病’。”

白衣书生思索良久,掐指算道:“听说,慕容氏逝世后,这病美人赶去苏州守孝,一守便是七年,我计算着,是不是也差不多到了日子?”

“咱侯府这点破事儿,这帮泼皮们到底要念叨多久才算完!”

在远处观望的应怜眉怒眼忿然作色,又转身安慰起秋妙菱来:

“二小姐,你可别听他们胡说,什么药石无医,什么命不久矣,等老爷将家里最好的医师给你请来,届时,什么病医不好!”

秋妙菱其实不在意这些。

重活一世,她就已经很庆幸了,即使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一缕清风轻拂而过,帷帽上的白纱迎风飘起。

十几艘装饰华贵的商船沿着曲折河道渐入视野,船上一一载满了沉甸甸的货物,就连顶棚也搁置了几个深色木箱。

船头上几支特殊的旗帜,上面的‘靳’字,引人注目。

秋妙菱的双眸一下就亮了起来。

“呦!这不是靳爷的商队么?这么威风?”行客们纷纷站起身子,眯着眼睛打量。

“靳爷?”

“他可是个不好招惹的,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倒好,将汴京城的老板、商贩得罪了个遍,倒腾的那些金银玉石无非是些二等的货色,竟狮子大开口,要价十万两!”

“十万两?还好啊。”

“黄金!”

行客惊掉了下巴:“黄金?!他疯了?!”

“啧,谁说不是呢!我听说,他有次去茶摊喝了碗茶,跟人家店家因为几个铜子儿吵了起来,心眼那个小唷!就这么做生意,早晚得黄!”

“嗐呀!没办法!这是个没爹生没娘养的愚氓,只知金啊银啊的这种俗物。格局能大到哪去?”

“二小姐?”

应怜伸出手越过纱帘,在秋妙菱眼前挥了挥,将她溜走的思绪牵了回来。

“二小姐想什么呢?”

秋妙菱想起前世的种种,还有靳昭那落寞的身影,心绪沉了下来。

“没什么……”

倘若有来世。

而如今,便是那来世。

她是否可以为自己而活,庇佑家族,嫁给想嫁之人呢?

绵雨将衣裳浸得微湿,风一吹又引出几分凉意。

秋妙菱不由轻声咳了起来。

应怜见状,急忙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着气。

“这雨越下越大了,我看,还是回去吧。”

秋妙菱恋恋不舍望着远处的商船。

它们已停靠在了岸边,上面的壮汉一个接一个的搬运货物。

那蒙蒙细雨之中,唯独就是没见着靳昭。

她收了眼,叹了声气,“走吧。”

——————

天云昏暗,弯月渐渐代替赤红的残阳。

应怜将被褥铺好,边忙活着边说道:

“估摸着,明儿才能到家了,小姐身子弱,先歇息吧。”

这一路上,还是带了些的小厮和丫头,排场却不大。

外祖母不想让秋妙菱太高调,便只给两人安排了一间客房。

“想来是苦了你了,一同安置了吧。”秋妙菱将床榻让出一半。

应怜连忙拒绝:“不了不了!我怎敢逾越跟小姐睡一个床上,我…我还是睡地上就好。”

“这都快到家了,你也该放宽心好好歇一歇了,你一直睡在地上,身子骨可不成啊。”

秋妙菱待她如知心姐妹,可她即便从小跟她到大,也不敢逾越半分。

这可让秋妙菱愁坏了。

不过,应怜还是没赢过秋妙菱那梨花带雨的“威胁”,只好一同与她同床共枕睡下了。

两人正要进入梦乡。

一声尖叫从外传来,那声音大得好似穿透云霄般,打破了此刻的宁静。船身也跟着轻微摇晃起来。

“救命、救命!别杀我!”

应怜惊醒,正襟危坐。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快速起身,将房门半敞着探头去看。

起先,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

观望片刻,才看见几人拿着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徐徐燃起的烈火中,才看清几艘破旧的木船将这里围了起来,一群黑衣人提着刀枪棍棒登上船来,反射得光格外晃眼,想必极其锋利。

应怜立马用身子将门抵上,回过头来,满脸的错愕。

她呆呆说道:“遭……遭贼了。”

应怜火急火燎地将窗户关严,颤抖着声音问道:“小姐,这可怎办是好?”

秋妙菱下床穿上外袍,船身突然摇晃更加厉害。

两人撞到桌角,摔倒在地。

接着,只听“砰”地一声,木门被人破了开来。

那黑衣人打眼一看,察觉屋里竟有个妙龄少女,眼里瞬时亮起了诡异的光。

他急切捉住了秋妙菱的手腕,嘿嘿一笑:“小美人,跟爷走吧,爷饶你不死。”

还未等她反抗,那贼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秋妙菱抬头一看,门后的应怜正高举着板凳,站在他身后喘着粗气。反应了一会儿,又将秋妙菱扶起。

应怜四周望了望,急得在屋内徘徊踱步,又哭了出来。

“怎么办啊,小姐,全是水逃不掉啊。”

“没事,小怜,没事。”

秋妙菱内心也怕极了,却也还是紧紧抱住她,安抚般拍着她的背。

“这里离汴京虽不近,但已是进入管辖区,估计不久后便会有官兵来救,只要不贸然行动,躲上一躲便有生还的可能。”

两人赶忙将屋子里的烛光全部吹灭,然后藏匿在窗下的阴霾处,不吭一声。

那群贼人离她们并不远。

他们将船上的行客绑成几团,叫嚷着:“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上缴!”

那贼人头目看了看数目,砸了咂舌,怒骂道:“老子冒这么大的险,就这么点货?不说是个值钱的商船,耍老子!”

“嘎吱——”

应怜不小心碰到了年久失修的木板墙。

“什么声音?”

贼人头目双耳一动,发觉出了异样,他随意指了指旁边的小弟,吩咐道:“你!去看看!”

而那小弟十分戒备,朝着秋妙菱与应怜的躲藏之处走来。

应怜暗暗缩紧脚跟,颤颤巍巍藏在秋妙菱的怀里。

“小姐,怎么办啊。”

“嗖——!”

一支穿云箭将那小弟射倒在地。

“跑!小怜!跑!”

秋妙菱抓紧时机,牢牢牵住应怜的手,提着裙摆艰难逃窜。

那头目见还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身上穿得都是价格不菲的华贵料子,大声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秋妙菱跑得快喘不上气,却也不敢停下脚步。

她体力不支的晃了晃,一不小心踩了了木槛,直接崴了脚。

一个生扑,撞入一位陌生人的胸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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