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四日下来,琴棋书画四位先生皆道,这小娘子虽棋艺不佳,但在琴、书、画方面,都远超过她这个年纪该有的造诣。
婶子听了,在一旁直赞大姨娘慧眼识珠,又说自己也算开了眼了,这分明是老天爷掉在她们婉君楼的宝贝。
婶子一番夸赞后,道:“只是这性子实在是倔,总要收拾收拾的。”
陈婉君摇着绢扇:“不急,等那位沈家三郎走了再说。”
这日,李忱裳带回了一套新裁制的缕金青莲浣花软烟罗衫,说是在小金陵最有名的绣庄订做的,加了银子赶工,赶出来给温瑾笙明日游百舫会穿。
温瑾笙拎起来在铜镜面前比,水青色与她雪白的肌肤十分合衬。
“呀!尺量刚刚好。”她有些惊喜。
李忱裳这两年在金陵也不是吃素的和尚,小娘子的尺寸,他看两眼便有七八分把握,更何况还是抱着在草甸上打过滚的,他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掩饰尴尬:“咳~算不得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明日晌午,让婶子过来给你梳头,你且穿上它自己先去百舫市集里逛逛,我留给你的银子可还有?”
“有,我这几日忙着跟这里的先生斗法,没有功夫花银子。”
“斗什么法?”
“他们会什么就斗什么呗,我不怕他们。”
李忱裳很快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岂有此理,他人还在这里住着呢,陈婉君就开始打起他的人主意了。
他哼了一声道:“待明日咱们游了江,后日就走,定叫她们美梦成空。”
温瑾笙转过身,欣喜问道:“咱们要游江吗?”
她自幼长在奉阳,从来没有坐船游过江,自是十分期待。
李忱裳搁下茶盏,走过来拥住她:“明日我有份大礼送你?”
温瑾笙抱着衣裳隔在两人中间,她怕他说着说着又要咬她。
“什么大礼?”
李忱裳狡黠一笑:“保密,总归是叫小金陵所有人都羡慕的大礼,只是我去赢这份礼,还得费些功夫,所以你自己先去逛逛集子。”
*
小金陵一年一度的百舫会,是烟雨十六楼之间逐名斗艳的主场。斗的是各自楼里头牌娘子当晚的画舫,谁的更胜一筹,斗的也是当晚登舫的客人,谁的最尊贵,出手最阔绰。
百舫会当日,十六只载着雕梁朱阁、团荷宝盖的画舫鳞次停靠在凛江岸边,供在江岸上逛集子的百姓一睹其风采,光就白日里,那美轮美奂的画舫已经令人赞羡不已,等到了夜里舫上张了灯,才叫江上水楼,兰香纱幔,罗琦芬芳,迥非尘境。
温瑾笙腰上挂着李忱裳的钱袋,在集子里逛地不亦乐乎,她吃了新鲜的小吃,还买了一只花灯,只等夜幕降临,到岸边点上,每只花灯里有一只花笺,她听别人说,把心愿写在上头,花灯飘得越远,就越灵。
逛累了,她抱着许多吃剩的吃食,走进一间书场,说书的阿爷满鬓银须,说到精彩的地方却精神抖擞,温谨笙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很快便被阿爷口中的故事吸引。
正当她听的入迷之际,街上传来阵阵骚动,似有大事发生,打断了阿爷口中的故事,温瑾笙跟着大伙跑出去凑热闹,只听到“眉楼揭榜”什么的。
她问一旁议论的茶客:“什么是揭榜?”
茶客说:“就方才,就方才,水云间今夜名舫有主啦。”
一旁又另有人纠正道:“什么水云间有主,是水云间上的娘子冯莺莺,今夜名花有主才是。”
温瑾笙听不懂,问:“水云间是什么?”
那茶客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儿,热情道:“小娘子外地人吧,你不知,咱们小金陵烟雨十六楼第一楼,当属眉楼,眉楼的第一红娘子,当属冯莺莺,人称桂宫嫦娥,那可是一笑倾城、超凡脱俗呐,娘子看见江边上停靠的十六只画舫了嚒?”
温瑾笙点点头。
“那个高出别的画舫一头,有三层小筑的便是水云间,只有揭下眉楼花榜的客人,才有资格登上水云间,成为今夜冯娘子的入幕之宾,嗨嗨,就是今夜羡煞整个眉州的男人咯。”
温瑾笙因方才见识了那水云间的幻妙绝伦,不由也羡慕起这位今夜能登舫的客人来,又听一旁那人道:“羡慕也是白羡慕,那眉楼的花榜是这么容易揭的么。”
“是啊,能与烟雨十六楼第一美娇娘江上作乐,肯定不是一般人,只盼这位郎君今夜克制些,不要打翻了水云间,变成一对水鸳鸯哈哈哈。”
温瑾笙听了直后悔,早知道比赢了能登舫,她也应该去试试手气,不知道能不能赢那个人。
她问:“赢了的那位郎君,很厉害嚒?”
“听说不是本地人,大老远从金陵来的,就奔着水云间。。。哦,应该说就奔着冯娘子来的。”
另一人道:“说姓沈,人称沈家三郎。”
闻言,温瑾笙怀里抱着的花生果仁散落了一地,引来了许多小乞丐围在地上,她怔了一会儿,拨开乞丐,朝着眉楼的方向拼命跑去。
方才那些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没理解错,意思是沈易赢下了水云间,今夜要和冯娘子江上夜游?
不是说好了要陪她游江的吗?为此还给她做了新衣裳,还说要送她一份人人都羡慕的大礼,大礼呢?
温瑾笙停在眉楼门前,喘地上气不接下气,随手抓了个前场小厮问:“那位赢了水云间的沈家三郎呢?”
“小娘子看热闹,也来得太迟了吧,人已经登舫了,喏,你看。”小厮指着岸边那些缓缓离岸的画舫,“看见了吗,天色晚了,舫上已经掌灯了。”
温谨笙远远望去,水云间还未离岸,她提起裙裾就往江岸奔去,可等她到了岸边,就只剩四五只画舫蠢蠢欲动,那只最瞩目的水云间,早已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望着一艘艘离岸的画舫在江面上留下柔情的涟漪,那随风飘荡的纱幔欲盖弥彰地诉说着里头的浓情蜜意,温谨笙知道,每一艘画舫里,都有一位得意的郎君和绝美的娘子,他们将岸上的一切都抛下了,他们将眉州抛下了。
沈易和冯娘子亦如此,将她抛下了。
“骗子!”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道。
抛下她不管,自己去揭什么花榜,赢了水云间,就和人家人间嫦娥游江去了?
集市上的人们说,这画舫离岸,再回来就是明个早上了,那沈易,是要和嫦娥在舫上睡觉吗?
温瑾笙克制不住去想,怎么睡?是一人睡一仓?还是两人一起睡?那舱里是有两张榻子还是一张榻子?
沈易,也会像亲自己那样亲嫦娥吗?
那嫦娥愿意给他亲吗?
温瑾笙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眉楼也是另一个婉君楼,冯娘子是眉楼的娘子,她做的,就是要给客人抱着睡觉的生意。
沈易不但要抱她睡觉,还要给她大把的银子。
为何爹爹走了,她又开始担心另一个男人会跟别的女子睡觉。
难道这世上女子的命运,逃不过如此?
温瑾笙一路沿着江岸跑,江岸太长了,只跑了一小段她就累地虚脱,夜游的人们开始挤在岸边点花灯。卖花灯的小贩一边叫卖一边观望,突然瞧见一位玉质纤纤的小娘子蹲在那儿掉眼泪,画面着实惹眼。
“小娘子,买花灯吗?有什么心愿写在花笺上,飘得够远就灵的。”
温谨笙闪着泪光望向他车子上的那些花灯。
方才她买的那只,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
不知是不是双眸盈满了泪水的缘故,她瞧着那些花灯真是好看。对!花沈易的钱,把他的钱都花掉。
她将余下的银子全部买了花灯,一数,足足有十二支。
其实那天晚上看到流星,她已经许过愿了,她希望景颐哥哥能说服爹爹,许她嫁给沈易。不过现在她不想要那个愿望实现了,那么现在她有什么愿望?
看着面前满地的花灯,温瑾笙又愁了起来,一个人,怎么想的出十二个愿望?
她抹去双颊的泪水,问小贩借了笔墨,趴在岸边的石阶上,将花笺一张张抽出来,她每写下一张花笺,就塞到花灯里,点亮了送到江面上去,一张一张写下来,一盏一盏地送出去。
足足折腾了有一刻钟,终于送走了最后一盏,温瑾笙这下解恨了,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准备回婉君楼,一转身,撞到一个瘦高男人,抬头一看,是海鹰。
她这会儿恨屋及乌,瞧着他十分讨厌,使劲推了他一把。
“让开!”
海鹰像个柱子,纹丝不动,指了指温瑾笙身后。
“请孟娘子登舫。”
温瑾笙回过头,见水云间已缓缓向岸边驶来,即使她现在恨极了这水云间,还是被它的炫彩华美迷的挪不开眼。
可是,要她登舫做什么?和李忱裳与冯娘子一起游江吗?
狗屁不通!
前些日子深情款款地说要娶她,这世上有哪个郎君会带着自己要娶的娘子和别的娘子游江?
眉州百姓说那冯娘子是嫦娥下凡,温瑾笙低头瞧了瞧裙摆,想必自己即便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也是比不过的吧,活了近十六年的温瑾笙,从来没有如此自卑的一刻,初尝此中心境,她胃里酸涩难忍,再次红了眼。
如果这就是李忱裳给她的惊喜,不要也罢。
“我不去,你让开。”
海鹰堵着她的路:“请孟娘子登舫。”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温瑾笙急了,又去推他,海鹰摇了摇头,一把把她扛了起来,几个箭步跳上甲板,把人放下,又一个飞身落回了岸上。
温瑾笙晃了晃身子,待站稳后还没开口骂,人已经不见了。
“狮子园特地采的小苍兰,送给今夜最美丽的小娘子。”
李忱裳手执一只幽白的小苍兰出现在温瑾笙面前。
她不接,转身就往舱里跑,望遍每个角落,舱里空无一人。
“嫦娥呢?”温谨笙抬头望了望二层小筑,“在上头吗?”
“嫦娥当然在月亮上,怎会在我这船上?”说罢,李忱裳笑了笑,“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你的船上。”
温谨笙不信,又要上楼去找。
李忱裳拉住她:“别找了,只有你三郎一人。”
“你三郎”这三个字,简直令温谨笙又臊又气,她恼道:“什么你的我的,全眉州城的人都说,冯娘子是落入人间的嫦娥,嫦娥今晚要在这舫上款待你。”
李忱裳听罢不屑一笑:“切~眉州人没眼光。”笑罢,他对温谨笙认真道:“今晚,你才是这水云间的主人,它可是我花了一个下午打擂赢来的,我还真有些低估了那些人,可不容易对付呢。”
温瑾笙这时才知事情好像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你赢下它,就是为了送给我么?”
“都说了,要送你一份小金陵人人羡慕的大礼。今夜,没有比这水云间更让他们眼红的了。”
李忱裳见温谨笙始终不接他手中的小苍兰,便折了花枝,凑近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温瑾笙又问:“那冯娘子呢?”
李忱裳欣赏着花下的绝美脸庞,心不在焉道:“让海鹰送回去了。”
温瑾笙十分诧异:“送到哪里了?”
“眉楼的娘子,自然是送回眉楼。”
“啊!”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设。
“你见到她了?”
“见到啦,还聊了两句呢。”
“长得真的像嫦娥仙子吗?”
李忱裳皱了皱剑眉,伸手去拨弄温瑾笙额上被江风吹乱的刘海:“非要说像,那只能说,嫦娥也不过如此罢。”
温瑾笙若有所思地垂下眸,今夜,烟雨十六楼最红的娘子们,人人有郎君作伴,李忱裳把冯娘子送回去了,那冯娘子岂不成了小金陵的笑话,陈婉君说,她们楼子里的娘子,挣的就是一份脸面,脸面比命还重要。
“要不。。。还是把她请回来吧?”
非要三个人游江,也行吧。
“那怎么行?”
李忱裳被她这个建议吓了一跳,他苦心准备这一切,岂不白费。
“你别心疼她,我给了她许多银子,保管她是今晚小金陵入账最多的娘子。”
温瑾笙撇撇嘴:“看来你们沈家真的挺阔绰的。”
她说这话并非羡慕,也非惊喜,只是单纯的觉得李忱裳跟她说过的话,如今有一部分被证实了而已。
“走,到楼上去。”
李忱裳拉着她,踩着狭长的木梯一直上了三楼。
上到三楼后,温瑾笙欢喜雀跃地撩开帘子坐到外面的露板上,李忱裳则坐在她身后的小门槛上,伸出双臂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闻到了小苍兰淡淡的清香。
“我在岸上就远远看到,别的画舫只有两层,只这水云间有三层。”
温谨笙话里掩饰不住欢喜,她没想到,下一刻自己就坐在了这三层小筑上望月,此刻皓月当空,月光洒在江上泛起银光粼粼,映照着周身的一切,美的不像人间凡景。
“好近啊。”
李忱裳以为她说他此刻与她好近,拥着她的双臂又紧了紧,问:“喜欢吗?”
“喜欢!”温谨笙道,“从来没想过,人可以离月亮这样近。”
“……”
她说的是她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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