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笙和卓景琛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彼此间因有默契,连脚步都十分和谐,一旁经过的人看了去,心中不免要赞叹这小夫妻天造地设,着实登对。
“二嫂怎么想?”卓景琛打破了沉默。
温瑾笙方才一直在心中说服自己,仁宗帝有那么多皇子,八年前,成年的就有六个,李忱裳当年在小金陵以沈易的身份高调出入,不可能不被金陵方面盯上,他如何敢密会邬摩人。
“也不是他。”
卓景琛听她没头没尾地吐了三个字,不解道:“也不是谁?”
温瑾笙这才回过神来,忙岔开话题:“如今看来,万年红里的那位皇子,才是眼下关键所在。”
卓景琛思忖了片刻:“按当年的时间点,除去大皇子年龄不符,二皇子分身乏术,三皇子,也就是官家,绝无可能通藩,那么还剩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
温瑾笙叹了口气:“可如今,那是祁王、康王、鸿王,查堂堂亲王,谈何容易。”
卓景琛道:“咱们做的事,哪一步也没容易过。”
这晚,温瑾笙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直觉,在这桩看似大白天下却充满诡异瑕疵的大案中,症结仍在被落了案的二皇子身上,那位被圈禁在陪都的人,李忱裳的二哥。
*
“潜入金陵皇宫?”
翌日,温瑾笙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卓景琛,他很诧异:“铜算盘在里头伏着,有什么事叫他去做。”
温瑾笙摇摇头:“铜算盘无法靠近掖庭。可不入掖庭,焉得虎子,三郎,咱们没有别的人选了么?”
卓景琛锁眉凝思片刻:“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据铜算盘说,这么多年,除了大司务郭坚的几个心腹,旁人毫无靠近掖庭的可能。”
虽是早已知道的事实,可这话温瑾笙现在再听来,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狐疑。
“是,咱们对里头的深浅丝毫没有把握,确实不好贸然派人前去。”
而卓景琛去,似乎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轻功和武功都是常人所不能及的造诣,就算遇到了天家的梅雨卫,也未必会输。
上一回卓景琛提出要去,温谨慎拦下了,这一回,她有些犹豫。
“还是准备以身子为由跟部里告假?”
“只有这样,说我需在府中静养。”
温谨笙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望了望外面的天空。隔了一会儿,她摇摇头:“咱们靖国宫府,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去金陵,前后也要半个多月,国公府不是能守这么长时间秘密的地方。”
听罢,卓景琛垂下眼尾,温瑾笙说的没错,卓府的男丁,一旦踏出京畿一步,下一刻就有人禀报于军机处,接着就是御前。
“只是这案子藏的这么深,查了几年一无所获,那二皇子殿下在里头,谁知道是死是活,说不定里头的人,日日伺候的是一座碑,一座坟?”
“我去。”
卓景琛大惊:“什么?”
温瑾笙的声音很平静:“我去,我是女眷,朝廷的疑心不会那样大。”
“不行。”
光是想想,卓景琛已经开始害怕了:“二嫂从未去过金陵,也从未进过前朝皇宫,这太危险了。”
温瑾笙道:“正因从未去过,所以无人认得我,掖庭那地方如此神秘,也许女人靠近,会比男人容易得多。”见卓景琛仍是不肯点头,补道:“苍龙叔叔恰好在京,我可以谎称回奉阳省亲,苍龙护卫我西行,等出了京,若朝廷没起疑心,在去奉阳的路上,我再另自打算,若是起了疑心,大不了我就回奉阳看望阿娘。”
这是一条留了两个路见机行事之策,卓景琛不否认,这比他去要妥当的多。
温瑾笙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如今,她不会在得不到他的首肯下就私自冒险,因为他们两个人,是一条命,谁也不能抛下对方。
“朝廷再猜忌,也没有不许嫁了人的女儿回母家省亲的道理。”温谨笙补道。
卓景琛说不过她,其实他除了担心她的安危之外,找不出别的阻拦她的理由。
现在他们对掖庭内一无所知,派他人去,即便进去了,看到的或许是一个秩序井然的掖庭,一个颓靡的圈禁者,未必会有什么收获,而温瑾笙不同,他这个二嫂,向来在紧要关头,有着异常灵敏的直觉。
“那好吧,二嫂打算何时动身?”
既已妥协,卓景琛也松了下来,他走到桌边坐下来,又瞧了桌上放着的那叠衣裳,方才他一进门就已看到。衣裳虽干净,又熏过香,可从细节处能看到年份已久,颜色明艳花纹繁复,不是温谨笙的喜好,他也未曾见她穿过。
“苍龙叔叔还有些事,再过几日。”
卓景琛盯着那衣裳上的青莲暗花瞧了好一会儿,温瑾笙注意到了,连忙上去将衣裳收了,甚至有一丝慌张,像被看穿了什么心事似的。
“二嫂最近,没什么事吧?”
温瑾笙把衣裳收回柜中,又拿出一个披风来,走到桌边,递给卓景琛:“你的。”
卓景琛面色欢喜,立刻接了过去。
温谨笙道:“入了冬,你们部里又要忙起来,夜里上直时正好披上。”
卓景琛像小孩子打量刚得的宝贝似的,笑道:“想那时候,二嫂连朵花都不会绣,哪想如今会有这般手艺。”
温瑾笙反驳道:“那时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差,不过现在也没你说的这样好,单就这样的花案,我就跟柳婆儿学了半年呢。”
卓景琛问:“是只有我有,还是人人都有?”
温瑾笙嗔了他一眼:“五郎六娘当然有,子添也有,其他人么,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个。”
温谨笙边说边剥着桌上的莲子,卓景琛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捏了两颗塞进嘴里,嚼着道:“二嫂就是喜欢孩子。”
话一出口,温瑾笙手中一个停顿,卓景琛立刻后悔起来。
“二嫂,对不起。”
只停顿了一下,温瑾笙又继续剥了起来,也并无更多的情绪。
“那是你们卓家的大人,都不可爱。”她反讥道。
卓景琛见她没多想,松了一口气:“不可爱,二嫂还是给做了披风。”
温瑾笙笑了笑,把剥好的一整把莲子倒在他手中:“看在你在吏部当直,辛苦给大家赚银子的份上,自然先给你做。”
卓景琛抱着披风准备走了,佯装丧气地说了句:“一年到头兢兢业业,顶不上咱们小公国爷一个月的俸禄哟。”
“三哥,你喊我?”
正往屋里跑的卓景琏一头撞上正要出门的卓景琛。
“三哥你这披风是新的哇?”
卓景琏伸手去摸,被卓景琛打掉。
“不许碰。”
“肯定是二嫂给做的。”
卓景琏过去拽着温瑾笙的衣袖问:“二嫂二嫂,我有没有?”
赶在他张嘴问话的当口,温瑾笙把刚剥好的两颗莲子塞进了他的口中。
“啊,莲子,我不吃,苦。”
抱怨也来不及了,已经嚼了咽下去了。
门外传来了卓景琛的哼笑:“看看吧,人天生,都是不愿吃苦的。”
“二嫂,三哥怎么奇奇怪怪的。”
温瑾笙拉过卓景琏坐到墩上,“不要理他,苦还是要吃的,下火,对身体好。”
*
这一日,军机行走聂玮接到密报,靖国公府的卓二娘子要随奉阳军骁卫苍龙一道回奉阳,说是省亲。
聂玮原本没将这等事放在心上,只不过是女眷的行踪,不必过于忧虑。可他的老师,军机阁阁老赞尹海提醒过他,卓家不一样。
因此聂玮仍是将此事呈奏了御前,呈奏时恰好碰到老师也在,诚宗的心情似乎很好,正跟老师批评兵书上的刻板谬误。
聂玮见诚宗和赞尹海听罢双双沉默不语,他站着那儿也不敢动,觉得官家方才的好心情不见了,现在瞧着这俩人面色都不大好看,可官家的不好看与老师的不好看又有不同,他也瞧不真切。
终于,赞尹海从墩子上起来,站到诚宗面前正身道:“官家,还是派两名梅雨卫跟着吧。”
诚宗摆摆手,觉得他小题大做了,“一个小娘子省亲,赞卿过于杯弓蛇影了。”
赞尹海见诚宗不以为意,只好再费些唇舌:“官家,奉阳侯温恕与玄武骁卫阵亡后,奉阳军以剩余的三大骁卫马首是瞻。”
诚宗见他旧话重提,替他说了下去:“除了玄武死在邬摩人手中,剩下的苍龙、白虎、朱雀三大骁卫共掌奉阳军军务,苍龙善练兵、白虎善暗杀、朱雀善用计,这些,早在六年前咱们北渡迁都之时,就商议过了,赞卿,你再说,朕耳朵就要长茧了。”
赞尹海接着诚宗的话:“当初官家选择定都洛阳,解编洛阳军保留奉阳军,其中用心,臣理解。不过这些年来,奉阳军的兵力可恢复的更胜仁宗朝了,往好了看,是帮朝廷威慑沙陀,往坏了想,官家可知,在如今奉阳军众将士的心里,唯一的主将正是这远在京城卓府的卓二娘子,或许他们更愿意称她为温小娘子。至于那个小奉阳侯温楚梵,只是徒有虚名罢了,着实,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
赞尹海说的这些诚宗心中都有数,当初他做决定时,赞尹海也是支持的。
那时刚刚平复战乱,诚宗的南军也需要时日休整,外加他刚即位,无暇顾及千里之外的奉阳和日后必会生乱的沙陀,恰好奉阳军还留了七万人马在守沙陀边境,诚宗便做出了保留奉阳军的决定。
豫北五关一战,奉阳军虽不像洛阳军几乎全军覆没,但也损失过半,为了平复军心,诚宗还追封了温恕一品武侯,许温楚梵承袭侯位。
他知道奉阳军姓温,让少主掌军不过是凝聚军心,恰好又赶上这位少主不学无术,绝非将才,诚宗不必像他父皇忌惮温恕那样忌惮他,可谓既要马儿跑又不必担心马儿爱吃草。
事实证明,六年前他的决定是对的。
温楚梵如今成人了,在吃喝嫖赌上是样样不落,手下三大骁卫又将沙陀防的死死的,以致这温楚梵高枕无忧,足足做了七年逍遥土地王。
诚宗讥道:“都说虎父无犬子,看来在温恕那儿,这句话不灵。”
赞尹海摇摇头:“也非全然不灵,官家,那卓二娘子在京城过清闲日子,则罢,一旦她回到奉阳,接触奉阳军,不可不留意些。”
“欸~”诚宗打断他,“朕还忌惮一个小娘子不成?”
赞尹海笑了,笑中隐隐露着三分赞许:“这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天下间,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孤勇,又敢于绝处逢生的小娘子了。”
诚宗听了这话,垂眼摆弄起手中的折扇,久久不说话。
赞尹海接着道:“八年前,二皇子通敌卖国,温卓二将阵亡,温家小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随夫君出征,要知道,那时她的夫君已不是洛阳战神,而是个双腿瘫痪,连路都走不成的废人。他二人,再加上那卓家三郎,想想这是什么组合,一个废了的战神,一个四个月的孕妇,一个仅有十六岁且从未上过战场杀敌的少年,就是这样的三人,竟然只因心中怀着为爹娘复仇,为死去的奉阳军与洛阳军血恨的志气,在敌人面前孤注一掷,杀的邬摩军连连撤退了好几个县。”
赞尹海说这些,原本是想劝诚宗提高警惕,温卓俩家的人不可不防,说着说着,竟也感伤起来。“可惜啊,奉阳君与洛阳军剩下的兵力到底不比邬摩,可即便如此,在他们三人的率领下,竟能拖住邬摩军南下的铁骑,生生把他们堵在马良关长达五个月之久。”
往事不堪回首,赞尹海差点掉出眼泪来,“若不是他们拖延了邬摩大军南下的速度,使得邬摩人来不及在五关各郡县要地深扎稳打,后来官家挂帅出征,想要一举将邬摩大军赶出豫北,难度必将大大增加。”
聂玮见老师说了这么多,诚宗仍是沉默着,以为官家不高兴了,恐会怪罪老师,忙打断道:“再怎么说,这凛江以北的江山,是官家亲手夺回来的。”
聂玮给老师使眼色,提醒他不要说的像是温卓两家那三个孩子守住的一样。
赞尹海没有接到他的暗示,接道:“自然是官家夺回来的,可前因后果,没有前因,哪来的后果。官家,恕臣鲁莽之言,臣只想提醒官家,如今洛阳军虽没了,可奉阳军的军心,不是定在那难成大器的小奉阳侯身上,而是定在远在京城卓家的卓二娘子身上。”
诚宗沉默了这么久,并非不悦赞尹海吹捧温卓两家后人在抵御邬摩侵犯大昭河山时的丰功伟绩,他也明白,赞尹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说的都没有错。
“事情从来有利弊两端,留着奉阳军防沙陀,自然要经得住它日益壮大的隐患,可是……朝廷没有愧对过温卓两家,解编洛阳军,也是因为朝廷北渡,选了洛阳为新都,总不能我李氏王朝睡觉的地方,还要他姓卓的兵马来看家护院吧。”
“官家说的是。”
“洛阳军虽没了,可朝廷给卓家的还少么?一个一品公侯,一个妃位,还有赞卿说了半天的,那个卓二娘子,不是也给封了个一品诰命嚒,朕相信,人是知道感恩的。”
六年了,朝廷向猫盯耗子一样盯了温卓两家六年了,似乎也没盯出什么不是来。
赞尹海也道或许是自己过虑了。
“官家圣人胸怀,可盛山海。”
言罢,赞尹海与聂玮退出军机阁,梁猷躬着身子上前递上茶盏。
“不喝!”
见诚宗不悦,梁猷后背夹紧,该问的还是得问。
“官家,今儿个还是去漪澜宫嚒?”
“不去!”
“那晚膳回永和殿用么?”
“不吃!”
梁猷被堵了三回,额上已经开始冒汗,是刚才赞尹海的话惹怒了圣心?可方才他看诚宗对赞尹海挺客气的啊。
“梁猷。”
“奴才在。”
“你准备一套寻常郎君的衣裳,朕明天用。”
“是。”
诚宗是生气,也是委屈,他也没把她怎么着,自从又见着她,东西十二宫的妃嫔,他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她心疼卓家的小姑子,他对她不也挺好的吗,马上就给她抬了妃位,还赏了许多好东西。
她竟然还要躲他,奉阳那么远,她这一走,打算走多久?她不是卓家的孀妇嚒?她不是时时刻刻关心着卓府里所有姓卓的人么?她不是离不开卓家的人吗?
就为了躲他?
诚宗起身走到殿门口,心里的无名火没处释放,拿脚踹翻了一盆绿植,甩着袍子阔步往永和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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