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谨笙与苍龙约定了三日后启程,走之前,她独自一人来到了杏子林。
今日并非清明,也不是忌日,她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卓景颐,只她一人。
她把食篮里的酒菜蔬果一一端出来,摆在卓景颐的碑前,然后清理了上回摆放的已经枯了的花枝,瞧着林中晚香玉此时开的正好,便去采了些来,整理了一番,也摆在了碑前。
酒菜有一碟卤水鹌鹑蛋,她净了净手,逐颗认真地剥起来。
此刻的杏子林里,只有树叶摩擦出的沙沙声,混着不经意间的几声麻雀叫,温瑾笙一边剥着,一边与卓景颐说话,有些话,就算有第三个人在跟前儿,也未必能听的懂。
看巧,还真有第三个人。
诚宗远远地躲在粗壮的树干后,他还真是想听听温瑾笙说了什么,可是太远了,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她玉一般的指尖滑落出一颗颗洁白柔滑的雪珠子。
今日下午,诚宗在处理完政事后,回到永和殿,换上了梁猷提前准备的寻常长袍,独自一人悄悄到了靖国公府,他本要偷偷把温瑾笙抓出来,质问她,为什么要躲他。
正巧给他撞见她拎着食篮从府中出来,见她择小道往城西走,身旁没有下人跟着,诚宗就一路尾随,直到了此地才知,原来她是来祭拜卓景颐。
既已嫁作他妇,祭拜亡夫倒也是有情有义之举,可这会儿他瞧见温瑾笙给墓中人采鲜花,剥蛋,擦拭石碑,心里又不是滋味。
温瑾笙将石碑擦的一尘不染,大约是累了,竟靠着碑坐了下来,还吃了一颗盘中的鹌鹑蛋。
诚宗瞧见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后,还朝那碑笑了笑,像少女在跟她心爱的郎君撒娇,不免生出了一股酸涩,攀着树干的手下意识地揪下来一缕树皮。
片刻后,又见她笑着笑着,身子竟颤抖起来。
她哭了。
她伸出手,不是去拭自己的眼泪,而是拿食指指腹抚摸着碑上的字。
诚宗仔细看去,她抚摸的,正是卓景颐的名字。
“景颐哥哥,苍龙叔叔来京了,他还带来了线索,可我心里慌得很,有种不好的预感。对了,过两日,我要去金陵了;多可笑,那时候我还信誓旦旦跟你说,我很快就要嫁到金陵去了。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一晃八年了,每一件事情,好的坏的,一闭上眼,就像昨日发生的一般。不过那个时候,坏的多,最近这两年,好的多。景琏和念儿生的很好,想必你都看见了。”
温瑾笙的指腹一路往下,摸到了最后一个“颐”字。
“景颐哥哥,我现在有点害怕,害怕我要弄清楚的事情,正是我不敢面对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想的这样,你就托梦来告诉我好不好,好叫我不用这样怕了。”
树后的诚宗看见这一幕,更多的还是惊讶,没想到一个女人对着一方冷冰冰的墓碑,都可以这般缱绻柔情。
他心里有什么地方揪着痛了一下。
又等了一会儿,见温谨笙起身要离开了,诚宗便悄悄跟了上去。
双脚踩在落叶上着实太响,跟了一会儿就被她察觉了,温瑾笙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转身向诚宗袭来,她武功底子浅,诚宗出手就将她制住。
“怎么是你?”
温瑾笙还以为是匪人,她收回了匕首,冷冷地站着。
诚宗见她今日穿着娥黄缠枝暗纹褙子,长长的裙裾因刚才的打斗还飘荡着,发髻上的玉脂梅花步摇也还在摇摆,脸上还挂着为别人流泪的痕迹,明明是个纤柔的玉人儿,却拿着匕首,这般疏离地看着他。
饶是如此,眼前这一幕仍旧很美,诚宗久久都没有开口。
温瑾笙等了一会儿,见他无话,转身便走,诚宗三两个阔步追上,问她为什么要走?
“天色晚了,我走着来的,这么远的路,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只管走,绣履踩在落叶上,或许是她太轻,似乎未伤及那落叶分毫。
“朕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去奉阳,是为了躲朕?”
“官家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我本就是奉阳人,有嫡亲的弟弟任奉阳节度使,官家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手足团聚?”
温瑾笙说话时,脚步一刻也不停,诚宗急了,跑到前头拦住她去路。
“你两年没回去了,偏偏遇上朕,就要省什么亲?难道不是躲朕?”
他果真对卓家的动静了若指掌。温瑾笙不答话,只想着走,左右挪步,都被他堵着,只好后退,撤远了身子。
“我堂堂一品命妇,是宫里头的圣人娘娘亲自给授的五珠金翟冠,我有什么必要,躲着官家您。”
诚宗上前拉她的手,被她躲开,只好去扳她的肩膀:“你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温瑾笙不肯看他的眼睛,用力将他推开。
“李忱裳!关你什么事。”
她对他一凶,他就满意地笑了:“一会儿就装不下去了吧。”
她根本没把他当皇帝。
这正如他所愿,他也不希望她把他当皇帝。
他将她逼到树壁前:“朕不喜欢你喊朕官家。你可以喊朕三郎。”
温瑾笙呸了一声。
“你也配。”
她已经有最好的三郎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配她喊一声三郎。
他圈着她不肯放,她怒道:“李忱裳,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若不放,她靠蛮力是赢不了他的。
“你为什么这么恨朕?”
“好意思问?”
诚宗有些恼道:“那你呢?”
“我?要不是在漪澜宫,我倒霉撞上你,早就不记得你了。”
他着她的肩,用了些力道,“什么时候忘了的,一回奉阳就忘了吧?”
温瑾笙吃痛忍着,不理会他的指责。
“要不然,怎么一转头,就嫁给他卓景颐?”诚宗讥笑道,“对了,是米行的哥哥。”
城宗凑近她的脸:“洛阳人?绸缎庄?米行的哥哥?木材行的少东家?还姓孟?孟深深?温瑾笙!你嘴里,有哪个字是真的?”
温瑾笙使劲儿别着脸,躲着他。
“彼此彼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诚宗急道:“是谁先成亲的?就算朕没回婉君楼接你,可你既能逃回奉阳,你连等一等都不肯吗?”
温瑾笙怒问:“是谁说的?最迟不过百日?”
诚宗有些心虚:“天有不测风云。”
可一想到方才她对着那墓碑,情意绵绵地抚摸卓景颐的名字,心虚过后,恼怒更甚:“朕看你是一见到卓景颐,就又昏了头脑。”
她不仅柔情似水,她还掉眼泪。都八年了,她还为一座墓碑掉眼泪。
诚宗一时来火,压上身子去要亲她,温瑾笙拿膝盖用力一顶,趁机从他臂弯中逃跑,诚宗追她,追了两步,身子一跃,将她扑倒地上,他抱着温瑾笙翻了一个身,成了她趴在他身上,温瑾笙欲刮诚宗耳光,被他一把抓住。
“再让你给打了,朕这个皇帝也不要做了。”
温瑾笙和诚宗纠缠,两个人滚了满身的落叶。
“救命啊!”
这时,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呼救声。
“救命啊,皇兄救我。”
……
温瑾笙只听到是个孩子的声音,诚宗却立刻听出来了。
是李逢馨!
接着传来了李逢馨嚎啕大哭的声音,那哭声之惨烈,是诚宗从前从未听过的,他一下子慌了,爬起来四处找,也没见着人影。
“馨儿,你在哪儿呢?”诚宗大喊。
“皇兄救命!”
温瑾笙仔细辨别了声音的方向,拍拍诚宗的肩,指着西南方:“那边。”
二人往西南方向走了几步,声音越来越大,还有回声。
“这声音像是……”温瑾笙道,“是枯井,找井口!”
不一会儿,二人便找到了李逢馨坠落的枯井。
诚宗冲井下喊:“馨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瑾笙啧他:“什么时候,还问这个。我先跳下去,你去找绳子。”
诚宗拦住她,“朕来跳,你去找绳子。”
温瑾笙示意他看井口,“你下得去吗?”
诚宗这才察觉那井口只有寻常水井一半大,只好点了点头,“你小心点,别崴到……”
话说到一半,温瑾笙已经跳下去了,诚宗连忙起身去寻找绳子。
井内。
李逢馨哭的声嘶力竭,忽见一抹鹅黄从天而降。
温瑾笙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在昏暗中去找李逢馨。
直到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定睛看去,只见一条青灰色的小蛇盘旋在李逢馨身边,怪不得小公主哭得那么惨烈。
温瑾笙抽出腰间的匕首,在枯草中分辨、瞄准、狠狠扎了下去,那蛇挣扎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好厉害!
李逢馨抽抽嗒嗒地感叹着,这个凶女人,连蛇都怕她。
温瑾笙见她惊的呆在那里,只觉好笑,蹲下身来挽起她的袴腕,果然是被咬了。
方才因那蛇是活的,李逢馨太过恐惧而忘了疼痛,如今恐惧退散,她只觉伤口针扎似的疼。
只听“滋啦”一声,温谨笙撕下了自己裙边长长一条绢料,在她伤口五指之上的位置缠了两圈,提醒道:“必须绑的很紧,别喊疼。”没等李逢馨回答,就紧紧勒住,打了个结。
这一勒,方才那针扎般的感觉倒消失了。
见她还在掉眼泪,温谨笙道:“没有毒的,别哭了。”
这个女人又不怕蛇,又会看有没有毒?
真的挺有本事的。
李逢馨之所以一直哭,后来并非因为害怕,只是从前她一哭,立刻就有人上来哄,这是她头一回哭成这样,跟前这个女人丝毫不为所动,没人哄,李逢馨就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哭泣。
不过因此,她明白了,原来不是所有人见她哭,都会哄她的。
温谨笙在李逢馨旁边的枯草上坐了下来。
李逢馨问她“咱们不上去吗?”
温瑾笙道:“等你皇兄找绳子来拉咱们。”
“哦。”
她竟然说“你皇兄”,而不是说“官家”,胆子真大。
“我还以为你会带我飞上去。”
“…...”
温瑾笙看着她道:“我不会轻功,刚才不是飞下来的,是跳下来的,你没见我是摔在地上的吗?”
李逢馨拼命回忆方才那一幕。
不是飞下来的吗?
是跳下来的吗?
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殊不知,是她方才被蛇围绕着,实在太害怕了,对于突然落在自己面前的人,她的潜意识美化了她落下来的方式。
这个人,是来拯救自己的英雄,英雄当然是用飞的。
“哦。”李逢馨将信将疑,又问:“你不怕井很深嚒,摔死怎么办?”
温谨笙道:“以你喊皇兄的声音和你的哭声,可以判断你好好地,一个七岁小娘都没摔死,我就更不至于。”
“哦。”
……
片刻沉默后,李逢馨挪了挪屁股,往温瑾笙身边蹭了蹭,温瑾笙一想到她是李忱裳的妹妹,就有些心烦,不想挨着她,又往另一边挪了挪,李逢馨又继续往她身边挪,无奈之下,温瑾笙不再动,任由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坐。
见温瑾笙一言不发,李逢馨想找些话,可该问的也都问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隔了一会儿,她道:“皇兄怎么那么笨,还没有找到绳子。”
“馨儿!”
上空传来诚宗的声音,温瑾笙笑道:“你的笨皇兄找到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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