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恕本就觉得对不起这侄儿,哪还受的了他这一跪。
他上前扶起卓景颐:“好孩子,有话说便是。”
但卓景颐坚持要跪着把话说完:“温爹爹、温阿娘,阿笙口中的那个金陵人,咱们谁也没见过,是好儿郎还是专骗小娘的登徒浪子,不好说。阿笙口口声声说,那人会去七宝绸缎庄找他,侄儿这就回去派人盯着,能等到人来最好,咱们且看看他可拿的出诚意来。”
“等到人来?”
温恕又怒了起来,“等到了就绑了来,本将要将他碎尸万段。”
孟敏拉了拉丈夫:“让二郎把话说完。”
“温爹爹,等到了人,若是风流骗子,正好劝阿笙回心转意啊。若真是正直郎君……”
说到这里,卓景颐突然发现,这个决定他在心里做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待要亲口说出来“若是正直郎君就成全了他们”,竟然比死还难受。
从前卓景颐没想过自己有多喜欢温瑾笙,这小娘从生下来便许给了他,他喜不喜欢、有多喜欢,其实没什么差别,到了年纪总是要娶进门的,直到亲眼看到她在信里说,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他才意识到,小阿笙长大了,她并不是非得喜欢自己的……可要问他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并不真切。
而现在他说的这些话,却字字如刀,割着心头的肉。
“若真是正直的郎君,不如成全了一双有情人。”
温恕听罢大惊,怒道:“不可能。”
卓景颐连忙转变措辞:“温爹爹勿怒,若那人是纯良之辈,二老如何打算,那是后话,可以再斟酌,可目前阿笙这个身子,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听罢,孟敏对温恕叹道:“果然是栽了大跟头了,让你宠。”
温恕还想反驳,被妻子拦下,她上前跟卓景颐说道:“二郎,阿笙听你的劝,只要她肯吃饭,别伤了自己,你拿主意,阿娘和你温爹爹听你的。”
卓景颐道:“温阿娘,等过两天,阿笙情绪稳定下来了,我就回洛阳去守那个沈易,阿笙说他们二人曾许下百日之约,那我们就与阿笙一起遵守这个约定,现在还剩不到两个月,我把阿照留下,我走之后,饭菜汤药都要经阿照的手送进去,不可假以他人。”
卓景颐还是有些不放心温恕,又强调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
“温爹爹,在我回来之前,切不可再动坠掉孩子的念头,一旦贸然行事,阿笙必会玉石俱焚。”
温恕面色一惊,应了下来,又问他:“接着如何?”
卓景颐顿了顿:“其实侄儿有私心,侄儿心里总抱着一份侥幸,若那沈易真是骗子,阿笙对他死了心,或许会想明白,愿意放弃和他的那个孩子,温爹爹,温阿娘。”他又激动了起来,“除非那沈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儿郎,否则,请不要取消我和阿笙的婚约。”
温恕没有想到卓景颐会说这些,连连摇头:“阿笙清白已失,如何再做你卓少将军的妻,这对你不公平。”
不怪他身为父亲如此贬低女儿,眼前跪着的这位谦卑的晚辈,出了这道府门,可是北国百姓心中的战神,是世上最英勇最无敌的郎儿,天底下有多少小娘渴望做他的妻。
“侄儿不要公平,侄儿只要阿笙。在侄儿心里,阿笙是天底下最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小娘,她身子是如此,她的心更是如此。”
说罢卓景颐自己也颇为震惊,一个人说的若是心中真实所想,竟是这样畅快淋漓。
他的话说服并感动了温恕夫妇。他们同意,暂时不提解除婚约之事。
后来,卓景颐端着汤药和饭菜回到温谨笙房中,亲自喂她服用。
温瑾笙长时间未进食,没咽进去几口,就干呕了起来,折腾了好一阵子,最终多少是吃进去了一些,然仅仅是吃了几口饭,她已是体力不支,卓景颐就坐在床沿,让她枕在他怀里睡觉。
“景颐哥哥,我已经不会睡觉了,只要我一闭上眼,不是梦到沈易来接我,跟爹爹求亲,就是梦到沈易没有来,再也没有来,我等着等着就生病了,然后就死了。”
“那就不睡,躺着休息休息。”
卓景颐这辈子的耐心似乎全给了两种人,一是他的敌人,二是他怀里的这个小娘。
“景颐哥哥,我说要跟你取消婚约,你生气吧?”
每次听到“取消婚约”四个字,卓景颐心口都会被扯动一下。
然而他还是笑着说,“不会,我怎么会生阿笙的气。”
温谨笙轻轻哼道:“看吧,我早就跟爹爹说了,你不会生气的。在洛阳,你是全城小娘的梦中情郎,不知道有多少小娘记恨我,巴不得我在成亲前死掉,好嫁给你。”
“不要乱说。”卓景颐拍打了一下温谨笙的肩头。
“景颐哥哥可以找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小娘。”
“好,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心里叹息,不会的,这世上没有比阿笙更好的小娘。
“景颐哥哥,那个沈易,你见到了可能不太会喜欢那样的人,他要是口没遮拦,说错了什么话,你可千万别打他,他武功没有你好,打不过你。”
“他若是深情厚意之人,自然不打他。”
若是欺辱无知少女的骗子,等不到温恕出手,他就会先把他撕成两半。
“景颐哥哥,那你什么时候走?”
“再留两天,等阿笙身子好一些了。”
温瑾笙撑起身子:“你明天就走吧,我怕万一,他去的早,问不到我的消息就走了。”
“哪有这样巧的事。”
卓景颐心笑,若是连等几天的耐心都没有,那也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他不知温瑾笙没敢告诉他,她还被陈婉君关过一段时间,所以算起来,她和李忱裳分离已经两个月了。
“阿笙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景颐哥哥才放心走。”
听他这么说,温瑾笙立刻就说要休息,把他赶出了房间。
当晚,温恕又和卓景颐聊了许久,多数时间还是在倾诉亏欠,只因这个侄儿在他心中太完美。
他从前就常说,羡慕卓昌岚生了个这样英勇善谋的小郎,真想拿什么跟他换换。每每说到这里,卓昌岚便打趣,怪只怪你家阿笙长的太慢啦,等两个孩子成了亲,女婿也是半个儿子,你就不必羡慕我啦。
除了表达亏欠,温恕也将二殿下李忱邺的暗访,说服他相助夺嫡之事仔细讲给了卓景颐听,并请他回到洛阳后,一一转达给卓昌岚。
“金陵小朝廷在外对番邦畏首畏尾,在内,几个皇子却斗的水火不容,真是窝囊啊。”
叔侄二人皆以为,二殿下李忱邺极力游说北地势力,恐金陵皇城早晚有一乱,到时候邬摩与沙陀两国必要趁机挑衅,他们要早做防御,守死豫北五关。
这前有强敌来犯,后有朝廷拖后腿的日子,温恕与卓昌岚已经过了二十年,早就习惯了。
年轻的卓景颐却对李氏朝廷仍保有一丝幻想,他问:“温爹爹,奉阳军与洛阳军这前门防盗后门失火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换了这个李忱邺做皇帝,会不一样吗?”
*
温瑾笙这两日努力吃饭,努力休息,连吐也吐的很努力。
白日里,她挽起发髻,带上簪,换了簇新的云稠褙子,闺房里也收拾的整整洁洁。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卓景颐放心,尽早返回洛阳。
“景颐哥哥,你记得我以前常戴着的那对水滴紫玉坠子嚒。”
“记得,阿笙戴很好看。”
“在眉州的时候不小心丢了一只,另一只让沈易带走了,那是信物,就像……”说着,她从枕下掏出了一枚玉带珠,“就像我也有他革带上的珠子一样。如果来找我的人拿着我那只水滴紫玉坠子,那人就是沈易没错了。”
“好,知道了。”
卓景颐越听觉越觉得温谨笙这个私定终身之人靠不住,什么样的郎君跟小娘定情,会以落了单的耳坠子和革带上扣下来的玉珠子做信物,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对了,景颐哥哥,你见着他,先不要告诉他小宝的事情,”她红着脸说,“我想自己跟他说。”
卓景颐心头一揪:“好,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一早。”
“后天啊。”
温瑾笙有些失望,似乎晚一时、晚一刻,都有错过沈易的可能,又担心一旦错过,会不会就是一生。
卓景颐看出她的失望,柔声道:“看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改明早走吧。”
温瑾笙满眼感激,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
她的终身幸福,拐了一大圈,还是交在了景颐哥哥手上。
卓景颐被她这么温柔一抱,有些愣神,从小到大,她都是冲向他,像小狗一样扑进他怀里,从来没有这般婉约过,他低头瞥见她洁白如雪的额,起了俯下身一吻的冲动,挣扎半晌,最终克制住了。
卓景颐走了,他留下常年跟在身边的随从阿照。
他不在,阿照就成了温府里温瑾笙最信任的人,真可笑,在她眼里,温家的人如今还不如景颐哥哥的一个分身可靠。
阿照紧记着少将军的话,严查温小娘入口的任何东西,其实已不必这样提防,经卓景颐那句“玉石俱焚”一吓,温恕已不再打那腹中胎儿的主意。
卓景颐回到洛阳,派了一个心腹童仆到七宝绸缎庄应聘跑腿伙计,绸缎庄老板很是纳闷,这个小童看起来不像过苦日子的,竟愿意以这样少的工钱来他的铺里做工?
过了没几天,邬摩人果然偷袭了掖陵关,虽然不算大动作,只是在夜里劫走了几车粮草,可掖陵关是豫北五关之一,不容许有一点漏洞。卓昌岚此时在马良关进行巡防改制,抽不开身,只好命卓景颐前往掖陵关彻查粮草失窃一事,几车粮草事小,若有细作里应外合事大。
军令当前,卓景颐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沈易而耽搁回营的行程,不过算算日子,他此去掖陵关,若没有大漏洞,月余便能回来,再赶往奉阳,刚好是百日之限。
卓景颐走之前,对那潜伏在绸缎庄做伙计的童仆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一个拿着水滴紫玉坠子的,姓沈名易的郎君来找温小娘,一定要把此人留住,立马飞鸽传书给他。
卓景颐刚走,七宝绸缎庄又来了一个不要工钱只要做工的,老板还以为自己是拜对了哪尊菩萨,殊不知,此人是温恕派来的府兵,来之前,温恕也是交代他,若是有个金陵来的沈易要找小娘子,就在夜里将此人五花大绑,直接送到他的将军帐内,不必知会卓少将军,也千万不要送到温府。
哪想到后来,两方人马皆是徒劳,根本没有任何人来七宝绸缎庄找温小娘。
这也是后话。
在卓景颐离开后,温恕也返回了军营。
这日,孟敏来到温谨笙房间,她这个人,不擅长与人聊天,即使对面是自己的女儿。
一坐下,孟敏就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你就那么笃定他会来吗?从未有一刻想过那人或许是骗子,早已将你抛到九霄云外了?”
其实在卓景颐走之前,温瑾笙交代了那么多话,每一句都不离“若是沈易来了”。
何为“若是”?自然是正因为她想过,他不一定会来。毕竟她心里清楚,当时沈易口口声声说带她走,却在临走的那日莫名地消失了,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
现在想来,他为何早不消失,晚不消失,偏偏在临走时消失?这里头未必没有刻意为之的可能。
因此,她当然也想过,若是他不来呢,若真是骗子呢?
若他真是骗子,故意把她扔在了婉君楼,她岂不是被心爱之人害得险些坠入了娼门,若不是她及时寻得机会逃脱,她不敢再想......眼泪已经簌簌落了下来。
孟敏不知女儿经历过什么,只安慰道:“好了好了,阿娘不问了。”
“阿娘。”
温瑾笙突然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很坚定:“我和他许下过百日之约,我必须信守承诺,等足他百日,若是时间到了……”
孟敏眼神一亮,盯着女儿,期待着她后面的话,她开始相信这傻女儿并非一味的痴昧。
“若是时间到了,你当如何?”
“我就放弃腹中小宝,忘记他。”
温谨笙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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