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管家一路喊着冲到中堂?向将军禀报,他给小娘子送斗篷,看到小娘子昏倒在蒲垫上了。
温恕听到大惊,一旁的玄武副将比他还要着急,顾不得什么军令不军令,抢在前头冲进香堂,把小娘抱回了闺房。
孟敏闻讯赶来,直埋怨夫君,“阿笙这阵子身子本来就不好,饭也不曾好好吃,哪经得起你这样罚,还禁食,现在禁出事情来了吧?”
十一岁的温楚梵在一旁主动请缨,说要给阿姐请郎中,被温恕拦了下来。堂堂将军府,哪里需要他一个孩子去做这个事。
恰巧因最近温恕膝盖旧疾频犯,有位军医一直跟随他左右,如今就住在府上。于是他就命大总管先请了这位军医来瞧。
军医给温瑾笙把了脉,脸色煞白,温恕夫妇还以为把出了什么大病,在旁焦急催问。
军医四下瞧了瞧,见小娘房中没有外人,于是起身关上了门,压低了声音将情况道出。
“小娘她,是喜脉。”
房中人无不大骇,问时辰,军医说,两个多月,小娘本人这会儿不会有太大的感觉,脉像弱,寻常的郎中也未必诊的出。
温恕夫妇在心中暗算时间,分明是温瑾笙离家出走之后。
他们的女儿,到底遇上了何人何事?
孟敏垂坐在椅子上,沉默无话。
温恕却握紧了拳头,一副准备杀人的架势。
还好军医是自己人。
如此一来,外面的郎中自然不能请了,军医配了个方子,厨房煎了端来,孟敏心疼,要亲自喂,喂了一半洒了一半,一个时辰后,温瑾笙醒了。
温恕却顾不上心疼,他压抑住愤怒质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何事。
温瑾笙得知自己有了身子,就没再隐瞒,不过她只将南下眉州,遇上沈易,两人在月下私定终身的部分说了出来,并不敢说自己被掉了包,坠入勾栏,不仅在楼子里住了二十余日,还差点被逼良从娼的部分。
仅仅听了私定终身的部分,温恕已险些将桌子拍成两半,他怒斥温瑾笙不受礼教,也骂她口中的沈易下流胚子,胆敢污了好人家女儿的清白,且是他西北虎的掌上明珠。
撑着虚弱的身子,温瑾笙极力为沈易辩解,说他是正人君子,说她二人是两厢情愿。
温恕叹着傻女儿,这世上,有哪个正人君子会不经过三媒六聘就跟人私定终身?
这话连带着自己女儿也骂了。
这世上哪户好人家的女儿会背着父母跟人私定终身?
“你这样不守礼教,将卓爹爹,将自小把你捧在手心里的二郎放在哪里了?”
一开始温恕是质问,问着问着就变成了责骂,骂她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这话激怒了温谨笙,若说她不知廉耻她也就认了,可说她不知好歹,她倒要问问,凭什么卓家是好,别人就是歹?
虽然她尊敬卓家所有人,可男女之事,岂能以恩情论好歹?
她哭着问温恕:“什么是恩?那是卓爹爹对爹爹的恩。什么是义?那是奉阳、洛阳两军将士唇亡齿寒的义。凭什么这些恩这些义,都要算到我头上?我不嫁景颐哥哥,到底是什么滔天大罪?”
这些话在温恕听来简直是大放厥词,他一怒之下打了温瑾笙一耳光,那只抵御了千军万马的手落在女儿软嫩的小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打翻在了床褥上。
一旁的孟敏、军医、大管家、温楚梵和玄武俱是一震。
温谨笙半边脸通红,心中仍不服气,她撑起身子问,她只是遇到了心爱之人,她到底有什么错?
温恕寒了心,问她:“你打算如何面对你的景颐哥哥?”
温瑾笙对卓景颐比对温恕更有信心,她说:“景颐哥哥不会像爹爹这样不讲理,我已经写信告诉他了,我想嫁给沈易,他会支持我的。”
温恕与孟敏相视一惊,仿佛此话比方才的喜脉更加晴天霹雳。
没想到消息已经到了卓家,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一气之下,温恕命军医准备坠胎药来。
温瑾笙一听,拉过孟敏挡在身前嚎啕大哭,口中嚷着:“虎毒不食子,他不也是爹爹的外孙儿嚒?”
温瑾笙自以为从小跟爹爹更亲,与阿娘总是若即若离的,原来面临生死大难,她渴望的仍是阿娘的庇护。
温恕骂道:“混账!风流骗子的种,配做我们温家的孩子?”
这一声,吓得温楚梵在旁打了个哆嗦,他最怕爹爹,这些年温恕没少骂他,却从不像今日这般愤怒,且这火竟然还不是冲他发的,是冲他的宝贝阿姐发的。
他想偷偷离开这危险地带,刚一转身,就听见温恕喝道:“今日之事,谁敢跟外面说一个字,军法处置。特别是你,温楚梵!”
温恕还没有全然气糊涂,知道这个儿子最是靠不住。
一刻钟后,大总管端来坠胎药,温恕命玄武接过,对他下令:“按着她,灌也要灌下去。”
孟敏还想再劝,温恕不愿听,叫大总管把夫人硬拉了出去。
他自己也不忍观之,去到院外负手而立。
玄武副将从来惟军令是从,说了句:“阿笙,得罪了。”便按着她强制灌药。
一整日没有进食的温谨笙,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抵死挣扎着,竟没让玄武灌下一滴。
玄武副将恐汤药洒在小娘被褥上,着实有些投鼠忌器,且他从前对付的是邬摩人、沙陀人、奸细、战俘,最不济也是违反军令的将士,哪儿对付过这样豆腐般的小人儿,过往的经验皆派不上用场,汤药还是洒了。
僵持中,温瑾笙趁他不注意,扑向那汤药,一起滚落在了地上,药碗碎了一地,她迅速捡起一片碎瓷抵上自己的喉咙,以死相逼,把玄武副将逼出了房门。
玄武从小就疼她,没想到如今也来害她的孩儿。
温瑾笙万念俱灰。
自此之后,无论是谁,只要靠近小娘的房门,她手上的碎瓷就会划破脖颈间的一寸肌肤。
见此情形,孟敏对温恕说了重话,温恕也不敢再贸然行事了。
再后来的日子,温瑾笙以一己之力对抗全府众人,竟做到了势均力敌。
送到门口的饭菜她碰也不碰,唯恐里面有能杀死她腹中胎儿的药。
对此时的温谨笙而言,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可信,她想起了景颐哥哥,他为什么还没有回信?
至于自己在孤立无援之下首先想到的人是卓景颐这件事,当时的温谨笙并没有意识到。
她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卓景颐在与她相识的近十六年里,从没有对她说过一个字的假话,他答应过她的每一件事,无论大小,从未食言,那是由无数细枝末节的记忆支撑起的本能的信任和依赖。
天遂人愿。
卓景颐就像是听到了小阿笙心里的呼唤,奇迹般的出现在温府的门外。
温恕亲自迎他入府,既来之,则安之,他已想明白,就算女儿没有私下写信告诉他,他也不会欺瞒他,是他没有看好自己的女儿,他是迟早要向卓氏一门负荆请罪的。
温恕是一个行的正站的直,错也错的光明正大的汉子。然他忽略了,那信是早就寄出去的,写信之时,温瑾笙并不知自己已有身孕,她只在信中跟他的景颐哥哥说,她遇到了喜欢的人。
卓景颐瞧着温家的氛围不对,就猜小阿笙跟人私定终身的事情被二老知道了。
他跟温恕和孟敏解释道,家中三郎顽劣,把阿笙给他的信藏起来了,前几日管家拿他打趣,笑着问他可给温小娘回信啦?他这才知道,跑去找三郎要回了信,看罢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卓景颐看得出来温恕的愤怒,劝道:“温爹爹,阿笙年纪小,也不一定弄得清楚什么是喜欢,咱们不要急,好好问问她。”
温恕夫妇这才反应过来,那信是一个月前写的,顿时惭愧起来,“不不,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如此,就轮到温恕跟卓景颐坦白了。
他涨红了脸,叹道:“二郎,我们温家对不住你,阿笙也对不住你,温爹爹会亲自去洛阳,跟你爹爹请罪,取消你们的婚约。”
卓景颐完全不觉得事情就到了这个份上,急了:“为何要取消?阿笙信里提到的那人,咱们都还没见过,得要好好问问清楚才行啊。”
“晚了啊,二郎。”
温恕自觉丢人,实在是难以启齿。
孟敏却责怪他:“现在不是赔罪的时候,让二郎去看看阿笙吧,说不定阿笙会听他的话。”
见丈夫首肯,孟敏拉过卓景颐到一旁:“好孩子,你去阿笙房中,就什么都知道了。”说着,便红了眼眶,“她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你去的时候千万小心,别吓着她,她会伤着自己。”
连一向冷漠的温阿娘都这般伤心难过,且说了这样严重的话,卓景颐便已猜到,有什么事情他还不知道。
进了院儿,卓景颐记着孟敏的叮嘱,没敢直接推门,在门外唤了一声“阿笙。”
“景颐哥哥!”
屋里人立即应了声,激动中透着悲痛,听起来叫人揪心。
“阿笙,景颐哥哥进来了。”
卓景颐轻轻推开门,被房中的景象吓的没敢迈腿,温瑾笙缩在床角,脸色苍白,发丝凌乱,中衣外一件日常的襦裙胡乱的围在她身上,到处都皱皱巴巴的,被褥上似是泼洒了汤药,一团干了的褐色斑迹惹人眼目,桌上的茶奁打翻在地上,一应茶具滚落到各处,间杂有碎瓷片零星散落在周围。
震惊过后,卓景颐跨步迈过满地狼藉,行至床前,顿时看清温瑾笙手里抓着的是一片碎瓷,她的手已经被割破了,染在腕上和袖口的血迹已干,应是割破了许久的,她的脸上布满泪痕,新痕掩不住旧痕,有竖着的也有横着的,说明是坐着躺着都在哭。
温爹爹何至于把女儿骂成这个样子?
“阿笙~”
卓景颐坐在床沿,慢慢俯身靠近,轻声唤她。
见人近了身,温瑾笙没了方才那声“景颐哥哥”所饱怀的期待,相反生出了警惕和提防,她又举起了碎瓷抵到自己的颈间。
“是爹爹让你来的么?”
卓景颐温柔道:“不是,是我看了阿笙的信。”
床角小人儿又涌出了两行泪水,问他:“都写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才来?”
卓景颐惭愧万分:“三郎顽劣,把信藏起来了,我前些日子才发现,就马上过来了。”
温瑾笙气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卓景琛那个臭小子,我要杀了他。”
卓景颐笑道:“三郎是我的亲弟弟,以后是阿笙的小叔,是亲人,也要杀嚒?”
温瑾笙垂下眼:“我只是这么一说,景颐哥哥,要杀人的不是我,是我爹爹,还有我阿娘,玄武副将,爹爹的军医,还有这府里的所有人。”
趁温谨笙说话之际,卓景颐慢慢往她身边靠,想要拿走她手上的瓷片。
“怎么会,跟景颐哥哥说说,温爹爹怎么罚你了?”
他捏住那瓷片,将其轻轻抽了出来,很庆幸,温瑾笙没有反抗。
“景颐哥哥,他们要杀死我肚子里的小宝。”
此话一出,反而是卓景颐的手被瓷片划破了。
“景颐哥哥,你流血了。”温瑾笙担心惊道。
“无碍~”卓景颐将瓷片扔在地上。
他今年二十六岁,自幼长在军中,虽从没和温谨笙之外的任何小娘往来过,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肚子里才会有小宝。
卓景琛平复了一会儿,仍是轻言轻语,“是阿笙信上说的那个人,叫……”他一时没想起来,只记得是个极其寻常的名字。
“叫沈易。”温瑾笙道。
卓景琛点点头,伸手拂开了散在她眉眼旁的一缕碎发,又用指腹抹去了她脸颊未干的泪水。
从小到大,温瑾笙哭,他是见过无数回的。
学骑马从马背上跌下来,爬树爬的太高了自己害怕起来,在军营里第一次见到尸骨,见到违反军纪的将士挨鞭子,还有卓景琛捉弄她、用毛毛虫吓唬她……
卓景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哭,仿佛是一个玻璃做的小人儿被打碎了般。他忽然觉得小阿笙长大了,哭的像极了书生文人画的那种伤心的女人。
对,女人。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阿笙就是因为这个沈易,不愿意嫁给景颐哥哥了?”
温瑾笙也惭愧起来,不过仍旧坚定地点了点头,“景颐哥哥,你会帮我的吧?”
卓景颐眉头紧锁着,再也没有舒展开。
他说:“会的。”
温瑾笙又激动起来,往他身边凑了凑,想离她唯一的靠山近一点,近一点仍不满足,她又用双手圈住他一条臂膀,洛阳战神的臂膀粗壮结实,让人很有安全感。
她趴在他耳边小声说,“景颐哥哥,你派个人,去你们家后巷的七宝绸缎庄盯着,沈易会去那里找我。”
卓景颐露出不解之色,温瑾笙便把她跟李忱裳瞎掰的那些说辞一一交代了。
卓景颐听了愁容更甚,这样不诚恳以待的两个人,竟然交付了终身?
他不禁要怀疑,会不会是这个傻丫头单方面把自己交出去了?她会不会,被登徒浪子给骗了身子?
“阿笙,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身子虚,得喝药,还得吃饭。”
“不要!”
温瑾笙立时甩开了他。
“他们会放东西的,会杀死我的小宝。”
卓景颐这才明白,她弄成这般模样,应是此前被温爹爹逼着喝那种药了,顷刻间心中满是心疼,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还不满十六岁。
他凑过去轻轻拍着温瑾笙的背,慢慢将她揽进了怀里。
温瑾笙从出生就被他抱着玩,景颐哥哥胸前这一方天地,她太熟悉不过,比爹爹的还要熟悉,她很配合地将脑袋埋了进去。
“景颐哥哥有没有骗过阿笙?”他问。
她在他怀里呢喃:“没有。”
“现在景颐哥哥去端药和饭来,我说那药是帮阿笙恢复身子的药,就一定是,我说那饭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定没有,阿笙可愿相信?”
温瑾笙抬起头去看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李忱裳的眼睛里有星星,卓景颐的眼睛里却有太阳,
只要是卓景颐看着她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被太阳照的亮堂堂的,是这世上最可信的话。
温瑾笙小声地“嗯”了一声。
*
从房中出来后,卓景颐让温恕命人准备药和饭。
温恕闻之大喜,以为二郎说服了女儿。
卓景颐却一脸严肃道:“温爹爹,药,必须是保胎的药,饭,也只能是饭,您得听侄儿的。”
温恕脸上的喜色瞬间又散去。
“二郎,阿笙即便是与你取消了婚约,也还是有她自己的将来要过,人的一生很长,这孽障留着,阿笙这辈子就毁了。”
这时,卓景颐退后了两步,在温恕和孟敏面前跪了下来。
“温爹爹,温阿娘在上,侄儿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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