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远醒在子时二刻。
梦里的火烧得她浑身难受,周氏吊死在梨花树下,一张脸阴森惨白,她一抬头,看到母亲眼珠迸出,舌头伸的很长。
幼时在周家的趣事也变成了凶恶的往事,他趴在案桌上午睡,却被人提着耳朵拎起来,周岑站在他的前方却听不见她的求救声,依然在一板一眼地念着书上的句子。
火蛇窜得猛烈,像极了深渊里的怪物,张着一口腥臭尖锐的牙齿,无情地拉扯开周岑与周氏的身体。
周氏的手成了烧红的铁钳,死死地扳住她的胳膊,面目狰狞:“衔思,你别忘了,你要替姐姐报仇!”
谁是姐姐?
周衔思从未记得自己有过姐姐,她的印象里周氏与周岑相敬如宾,甚至鲜少有过密的举动。
“谁是姐姐?”周衔思大叫起来,“母亲!她在哪?!”
“父母教,须敬听!”周岑的戒尺打在齐知远的手心,少女的半边身体被吞噬,整个人都燃了起来,周岑怒睁着双眼,似要呲裂,“我要你逃得远远的,为何你就是不听话!”
身上的薄衫湿了几遍,齐知远挣扎着坐起,大口地平息体内的怨气,怔了半晌后想换衣服,却又想到白天黎奕送的暗卫。
屋内暗黑幽深,层层叠起的乌云罩住了月光,只有深不见底的静谧夜色。
“来人。”齐知远道。
他本来只是试探性的一句,没想到墙顶传来几声响动,随后屋外的门被人推开。
齐知远定了定心,起身走到茶几旁,倒了杯冷茶提神:“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无名。”
早闻暗卫的都是从孩童起培养,作为主人的影子,他们不仅武功要出类拔萃,长相也不能出挑,甚至有些大家族怕暗卫会将自己的秘密说出去,从小就会将他们的舌头割去。
“那就唤你沧牙,沧浪之牙。”齐知远道,“日后除非情况特殊,不然你都可以作为近侍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暗卫也好,近侍也罢,做好我交代你的事就行。”
沧牙颔首,随之没入黑暗。
齐知远已经习惯了起夜,刚到齐府的时候他常在三更起,将前天武行师傅教的招式练上几遍,只可惜他根基打得迟,身为女孩先天力量又不足,哪怕再勤学苦练也只能得到师傅勉为其难的一句“练得还行,能强身健体”。
周衔思有任性的资本,但齐知远没有。
齐知远穿好衣服,回忆少时师傅教的招式,走到院中凝气晨练。
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黎奕竖了个懒腰:“恒河入海可不是这样练的,你的马步不够稳,出手不够快,全身都是弱点。”
声音从身后传来,齐知远看过去,黎奕靠在窗杦里:“出手再快一点,气运丹田,脚下要生风。”
“再来!”
晨曦破开云叠,露出破晓的光,不消片刻,齐知远就挥汗如雨。
黎奕跳下窗杦,拍拍手:“不练了。”
齐知远依旧站在原地:“为什么不练,继续!”
黎奕老神在在:“这套拳不适合女人,而且你打的是赌气拳,心里全是愤怒,怎么能看到敌人。”
“正因为心怀愤怒,才能看得到敌人。”齐知远喘得厉害,可只有这一刻,他才感觉身体是自己的,“灭门之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羽翼未丰就想报仇,小心被人折断翅膀都不知道。”黎奕走到齐知远面前,伸出手要去拉他,“小雏鸟,走,哥带你去吃饭。”
“不饿。你有闲空不如想想该如何荡平翠屏山的匪寇。”齐知远用臂一挡,本想用黎奕来给自己陪练,没想到黎奕一脚攻上齐知远□□,齐知远反攻却踩空,误入了他的假动作,黎奕拳头收紧,在逼近齐知远时换成掌风,将他直接揽入怀中。
“小丫头片子真是操心的命。”黎奕若有似无地抚过齐知远的发尾,“懿旨下得惊天动地,谁都知道均州城来了个巡按御史,还是太后钦点,你认为翠屏山那群人会不知道?”
“但是孙放没有离开均州城。”
黎奕勾笑:“他在静观其变,燕戟飞是读过书的侠匪,最讲义气,黑虎寨各处的分支众多,如果他这时候走,就等于抛弃了翠屏山的所有兄弟。”
齐知远低声道:“留在翠屏山的风险不是更大?”
黎奕说:“此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狡兔都有三窟,何况他孙逢恩?放心吧,真到了攻山的时候,他跑得比谁都快。”
齐知远一脚落空,被人乘隙而入一把握住脚踝,挂到了某人的腰上。
黎奕故意戏弄他:“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急不可耐?想嫁我也不能这么心急啊,你这身打扮,别人还以为我有龙阳之好。”
齐知远想挣脱,奈何对方的手劲太大,他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
齐知远无奈:“黎长懿!你松手!”
黎奕凑近,笑得爽朗:“不是你要继续的么?你看,你闲时总来撩拨我,撩拨完了就走,难道我陪你来均州是为了给你打发寂寞的?”
过度的身体接触让齐知远胸口起伏:“放开我……”
黎奕恶意满满:“你求我,求我我就放。”
就像养了一只猫,他总要看到他撒泼打滚向他求饶时,他心里才会得到异样的满足。
谁知齐知远眼中冽光一现,咬着唇,犟道:“不求。”
指腹捻过齐知远细长的脖颈,黎奕倏然送力,将人拉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唇部顺着颊边厮磨,一路游走,附到了唇边。
“不求?”黎奕警告似的,重复了一遍齐知远的话。呼吸浸湿了齐知远的唇,黎奕故意似的,明知道他每一根弦都在绷紧,还咬上了他的唇珠,齐知远下意识地闭上眼,放在黎奕胸前的手掌再也使不上力,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诉说着名为“贪恋”的**。
每一点侵占都化作了饥渴的饿狼,两人被心头的热烈推搡,相互挤压,化作一缕炙热的风,缠绵在对方的身体上。
“不行!”齐知远心里叫道,“你会后悔的。”
你真的会后悔的。
齐知远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
他早将自己的命视如敝履,他活到至今的唯一理由是周家上下死于非命的四十多条人命,还有死不瞑目的周氏。
可是黎奕不一样,他是疆北翱翔的雄鹰,是驰骋在山川的骏马,是抱着赤忱热血的将士。他该带着他心爱的姑娘踏遍山河,而不是与他溺在爱河里。
他活的有多战战兢兢,他就有多肆意潇洒,他不该,也不能在任何人的生命长河里留下印记。
黎奕被他的话惹得不爽,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为什么?”
“因为……”
齐知远呢喃着,他想告诉黎奕,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到,而黎奕是前途无量的安国武侯之子,是未来的大将军,与他相爱,没有未来。
“该吃饭了——”
趁着黎奕稍离开自己的唇时,齐知远总算抓到了空隙,他紧紧攥着黎奕的衣襟,生怕一不留神对方真在这里把自己吃干抹净。
齐知远撒娇:“长懿,我饿了。”
真是狐狸!
黎奕恶狠狠的瞪了某人一眼。
赵佻在堂屋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夏槐宁,烦躁得在屋里直打转。
黎奕领着一身薄汗中衣的齐知远刚坐下,赵佻就投来打量的目光。
赵佻坐下盯着齐知远:“怎么出这么多汗?”
“晨起练功忘了换衣服。”齐知远搁下筷子,“我这就去换。”
“坐下。”黎奕神情不变,交代似的,“先吃饭。”
齐知远乖顺得像猫,重新拿起筷子去夹碟里的菜:“好,那我先吃饭。”
赵佻露出暧昧神色,都是久经风月的老手,又怎么看不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他此刻心系夏槐宁,无暇打趣黎奕。
赵佻大鹅似的伸头昂脖,手指不停地叩膝:“巡按使怎么还没来?”
齐知远答:“任大人去白家查账了,和仲昨天同我说要去虞山一趟,卯时启程,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你为何不早和我说?!”赵佻立马站了起来,声音都高抬了几度,“我现在就去虞山!”
“王爷心向哪边?”齐知远放下碗筷,“自古以来,无论时贩夫走卒,还是高官达贵都有自己的立场,或为了小家的利益,或为了家族的荣华。可生在高处,便注定杀生成仁!你可曾见过统治者的不作为?见过战火下的骷髅台?成万的尸骨堆积在战壕里,门内的贵人香橘驼蹄羹,门外的百姓横死街头。我生来食皇禄、饱读圣贤书,知道士大夫乃国之根本,若士大夫都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那便是动摇国之根本,我不愿做自求其穴的蝼蚁辈,如果此生不能为国先驱挖除恶疮,我与夏大人一样,在父亲面前发过愿的,要为故土血荐轩辕!”
赵佻被问得结舌,一时竟开始结巴:“我自是……站在,在你们这边的……”
“夏大人交代过我,让我不要惊动王爷。王爷本是金枝玉叶,徽京城中愿意陪解闷的人大把,何苦来这穷乡僻壤受苦?”齐知远又道,“王爷此时去了,又能做什么?虞山不比均州城,那里既没有烟花巷柳,也没有美味珍馐,虞山县丞虞仑钟欺乡霸民,百姓本就活得水深火热,如今还突发天灾,整个虞山都被洪水搅得苦不堪言,夏槐宁身负要职,孤身前去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是想体察虞山民情,如果王爷贸然前去的话,怕是会浪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赵佻神情一讪,怔在原地:“他是在赶我走……这些话是和仲同你说的么?”
齐知远虽觉冒犯,但也明白此刻不是放纵赵佻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和仲自幼寡言,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夏槐宁哪是寡言?
赵佻想道,自他第一次遇到夏槐宁时他便能说会道,将满脸泪痕的自己哄得喜笑颜开。
难道时过境迁,山河更改,一个人的性子也能变?
“是我劳烦你们了。”赵佻苦笑:“本王……知道了。”
饭后,齐知远回屋更衣,黎奕跟随。
这是黎奕第一次到齐知远的房间,刚入门就觉得清香沁脾。
黎奕顺手带上门:“这是哪家的香粉,等回程了我也去买点。”
黎奕想着是给明清买点,疯丫头日日练武,有好几次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酸汗味,这让黎奕真心犯愁——自家的姑娘这样粗莽,日后可怎么嫁人?
齐知远想赶黎奕走,没想到后者脸皮厚得像城墙,干脆站在屏风后换起了中衣:“是宋山拿来的泯头水,你可以多要点,给瑶光楼里每个相好的姐们都带些。”
门锁被风吹得咿呀响,黎奕干脆站在门前守着,背对着屏风:“你倒是有大夫人的肚量。”
齐知远意味深长:“何止,日后你只管娶个七八房,我定会日日伺候她们吃喝。”
齐知远越是话中有话,黎奕越是心中悸动,齐知远换好了衣服,开始栉发,整理好发髻才发现发带落在了外面。
屋内少光,那人就站在半透明的翠绣双鹤曲屏后,看着朦胧窸窣的人影。
齐知远道:“我的发带落外面了。”
屏风后窸窣的人影消失,鸽蓝的发带自发根处绕起,黎奕指尖绕过细柔的黑发:“这样才像个小娘子。”
镜中女子细眉杏眼,眉头处的心事缠绕,寒冰似的化不开。
齐知远莫名的想到一首诗——卿且梳相思,思卿共白头。
齐知远心中忍不住自嘲,他竟生出了和黎奕白头偕老的心思。
“周衔思。”齐知远垂眸,不再看镜中的女子,“名字。”
周家灭门之后,他第一次同别人说自己的本名。
黎奕替齐知远束发:“名字好听,一听便是个狡猾的。”
落下的发丝尽数被扎束,只剩颈间残留的碎发,黎奕盯着齐知远颈间的皮肤,原来她的皮肤这么白。
黎奕转移视线,走至屏风外等齐知远,心却忍不住擂鼓。
淡灰色的帐子垂坠,暗银梅花炉均匀地飘散着香雾。
打他记事起,他便知道他要活在**之上,他在疆北跑马抒发**,他上阵杀敌抒发**,他将一切掌握在手心又抛掷一切。
他生来就不受**驱使,可这是在没遇到齐知远之前。
窗子没关紧,一缕细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正好吹散了黎奕胸口的瘀滞。
齐知远从屏风后走出来,换上了一身古鼎灰的衣衫。
黎奕打量了一眼齐知远:“本以为你和夏和仲会是死对头,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心意相通。”
齐知远不搭理黎奕:“王爷走了吗?”
黎奕紧追不舍:“他知道你是女子吗?也和我一样知道你的真名吗?”
齐知远坦然:“知道。”
夏槐宁自小就在齐府长大,是齐墨最信得过的弟子,齐知远知晓他的为人,与他相处如兄长一般,并不觉得他知道有何不妥。
黎奕面色一沉:“那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齐知远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夏槐宁这种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胸中自有一套章法道义,而黎奕却是无条件护短,只要是他的人,杀人放火他都能找到为他找到理由。
如果在同样的关系下,她的真实身份,她能告诉夏槐宁,但不能告诉黎奕。
“走了,我已经让乌孟安排好人手,定将他安全护送回京。”黎奕不再追究为什么夏槐宁先知道,而是回味齐知远先前的一番话,“胆子真大,竟然对王爷说那些话。”
齐知远又道:“让沧牙也跟着,叫乌孟小心些,别让沧牙知道。”
黎奕挑眉:“怎么?你不信任王爷送来的人?”
“我谁也不信。”所谓灯下黑,越是自己身边的人,齐知远越是会更加谨慎对待,“你信他么?”
黎奕沉默尔,齐知远心里明白,对身边亲近之人,黎奕最为心软。
“我还没问你,他怎么来了?”齐知远岔开话题。
黎奕也纳闷,答道:“我也不知他来做什么,问了只说是为了夏和仲而来。”
齐知远说:“均州是是非之地,此时来的,都各揣心思。”
“能长久住在皇城里的,只有装傻的,没有真傻的,赵佻是玩世不恭,并非全无心机。就算再不得宠,也没见着哪个王公贵族愿意让一个阉人骑在自己头上?玉石俱焚不可怕,尺蠖之屈才是真谋士。”齐知远理衣襟:“还有,和仲与我少时相识,怎会因市井流言心生嫌隙。”
黎奕嗤鼻:“和仲。叫得好生亲热。”
齐知远纠正:“是夏槐宁。”
黎奕挑眉,心中似添了块巨石:“少时相识?”
齐知远说:“外面的流言我听过,不过他虽心思重,但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齐知远邀黎奕坐下:“和……夏槐宁是父亲带回来的,徽京食肆脚点爱雇少年孩童给各府上运送餐盒,夏槐宁就是其中之一,他身形瘦巧,最适合穿街过巷送偏食。那次宫里的贵人吃腻了御菜,点名要吃屯溪街卖的斩素鹅,没想到头一次进宫就遇到了不该看的。”
黎奕眉头微蹙:“你说的莫非……”
经齐知远一点拨,黎奕也想起来少时曾听过的事,应是一场午憩后,他被三哥提着膀子拎起来练刀,在院子里隐约听到的闲聊。
鸦黑的檐下秋木萧瑟,幼时的他拎着刀,站在院子里有一笔没一划地练着。
“反了天了这是!”屋内的黎敬天压着嗓子,桌子却拍得震天响,“八皇子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王爷,一介小小的宫女都敢欺到头上来!”
屋内的陈老三也被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后宫里的事谁说得清楚,早前听闻八皇子年纪虽小却能熟背百家文学,虽中了血毒,也只是发病时候吓人,太子至今未立,后宫嫔妃还不脑袋削尖了往上挤?要我说这八皇子就是命不好,指不定是得罪了谁……总而言之,惹事的宫女已经被秘密处决,八皇子也被太后带走放在自己膝下恩养,八皇子的母妃是苏木女子,又殁得早,后宫少照看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事不能再往外传,苏木王族本就对将军冢一事……”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下一刻,黎奕就被黎敬天拎住了耳朵。
黎奕笃定:“王爷与夏和仲是旧识。”
齐知远沉默,算是默认。
客随主便,屋内有打杂人刚换的新茶,齐知远给黎奕倒了一杯。
“所有人都要杀了送食盒的脚客,认为他窥见了宫里的密辛,最后是父亲向皇上担保,保证此事不会再继续扩散。”齐知远摩挲杯口,“后来父亲将他接回齐府,替他改名换姓,这才有了今日的夏槐宁。”
“齐大人?”黎奕惊诧,“为何?”
“因为脚客少年是奴籍,而父亲想证明一件事。一件被天理所不容的事。”齐知远给黎奕斟茶,“父亲想让和……夏槐宁以奴籍的身份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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