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镖行

“父亲班师回朝时就有传言安国武侯回京时显荧惑守心星象,刘党借此勾结太辰宫的守一仙师,向圣上献密折说皇室将因我父亲而走向灭亡,当年那行刘誉看似督军,实则一直在找机会致我父亲于死地。若不是有往昔同袍向父亲通风报信,父亲临时起意将我兄妹二人托付给太后,那日黎家折损的,就不单单只有父亲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还有这么回事!

传言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民间有言:“始皇帝死而土地分”。

齐知远当即吓出一行冷汗,当年的皇帝应该也没想到事情会失败,更没想到舆论会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黎敬天出事后,以士大夫为首,京中万民在皇城外下跪情愿,求圣上明鉴,斩杀刘誉以儆效尤。

“父亲受伤这事发生得蹊跷,三哥只拿父亲跑马时大意来搪塞我,我打心底不信,于是偷翻了行军记,又抓了人来问,得知真相的我愤怒冲顶,拎着刀就要出门,巴不得当即就去宰了刘誉这阉人。结果刚出门就被三哥拦住了,他将我锁在柴房,让我在屋里大闹了七天,等到七天后,我饿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才和我说父亲受伤的真相。”

黎奕接着道:“他让人给我水和饭,说等我吃饱了,就去皇上面前作证父亲是跑马时旧伤复发导致摔马,而不是被奸人所害。”

少年血沸,却形容枯槁地走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清流士大夫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字一句地咬出早在腹中念过千万遍的陈情书,磕磕巴巴地背完才发现嘴角早已被咬出了血,一滴一滴鲜红且刺目的血。

忠奸不分,臣心苦,善恶不辨,臣心寒似铁。

皇城外早已沸翻了天,名士指着他的脊梁骨唾骂,那日光是飞来的唾沫都足以将他淹死。

“绥和二年汉成帝也曾出现荧惑守心异象,当年占星官奏请国运有厄,需移祸大臣。刘誉是想借刀杀人。”齐知远反应过来,只觉心口堵上了一团棉花,“后来呢?”

“自得到消息后,三哥就一直在找守一仙师的下落,结果发现太辰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荒废,所谓的守一仙师也不知所踪,刘誉自知理亏,于是找了个道人跑到皇上面前胡说八道了一番,又献上雷引丹,此事才算作罢。”

面前的火苗烧得噼啪,衬得身侧男人的眉眼愈发清隽俊朗。齐知远蜷曲在外衣里,指尖捏紧衣角。

本以为黎奕是孤傲的鹰,却没想到权势编织的乌云之下,谁也逃不过生不由己的命运。

齐知远说:“抛光养晦,潜龙勿用。老侯爷看得深远。”

“陟岵陟屺,瞻望父兮。”见气氛沉闷,黎奕勾起嘴角,故意拉长了声调,“你今日是打算好了的,难道是想同我一块回疆北,赶在明早之前烧壶媳妇茶给我爹?”

紧了一晚上的弦终于松懈了下来,齐知远心如止水:“想烧媳妇茶的女人多的去了,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她们都没你好看。”黎奕将手头的小树枝扔进火堆里,“也没你贴心。”

长河渐落晓星沉,明明听惯了黎奕的戏言,齐知远却依然能觉察到心口处的那一捧滚热。

真是荒谬。

徽京城外,小捡翘首等了大半天,总算等到了自家的公子。

见齐知远满身的风尘,小捡本想接齐知远回家后先洗澡后更衣,没想到齐知远一改往日的作风,直接命人将自己送到马厮,选了一匹快马后就要奔向皇城。

小捡在一旁替齐知远上鞍鞯:“公子也太心急了,怎不等齐大人回来一起去宫里?”

齐知远想想也不无道理,于是多问了一句:“父亲也要去宫里?”

“公子有所不知,打你走了之后,太后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过,听宫里的人说,怕是挺不到冬天了,前几日我陪大人去宫中办事,整个宫里都郁郁沉沉的,好在前日许昭仪诞下龙嗣,皇上才一展龙颜,还于今日设秋日宴宴请百官,六部都在受邀之中。”小捡说,“对了,昨日孙小姐还派人来了,让您务必与大人一同赴宴。”

孙文素?

“不过老爷不去,老爷还嘱咐让你也别去。”小捡又道,“老爷说最近宫中不太平,太后一病,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不愿刑部和齐家牵扯其中。”

齐知远点头:“有道理。麻烦父亲帮我回绝。”

他本就不爱应酬,更何况是规矩繁琐的宫中。

“除此之外宫中没有其他异动?悬赏?肃清?又或是其他的风声?”齐知远心中忽感不妙,又来不及多想,问,“昭狱?锦衣卫?三法司?难道京中没发生一点事?!”

按理说徽京素来不太平,偏偏这段时间却安静得过头。

“公子这是怎么了?”小捡茫然地摇头,心里只觉奇怪,他家公子素来是风雨不沾的妙人,今日怎会失态。

齐知远心里猛然一沉:“备马。”

“公子不等大人了么?”

“不等了。”齐知远一跃马上,“我要去趟中书省。”

*

日渐西沉,整个中书省还是一片愁云惨淡之象。

司会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听得人心都揪在了一起。

“大人,我的蒋大人!”顾旧的笑容愈发牵强,紧攥着蒋春秋的衣袖,将其拉到一边,“查永城铜矿案怎么查到都堂这来了呢?谁都知道我们是个清水衙门,我一个小小的仆射怎敢与铜矿案扯上关系?”

蒋春秋翻动手里的账本:“扯不扯得上关系不是我说的算,是圣上说的算,中书省掌册文,书信,考帐。永城青铜矿不翼而飞了两百万斤,若说此事与中书省无关,怕是谁也不信。”

顾旧一看形势不对,当即掏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金玉翠瑙:“大人!我家三代单传,我是靠祖荫才得了这么一个有名无权的差,大人今日若肯帮我,我必……”

蒋春秋似没看见,转身就要走:“顾大人,三思而后行!中书省是大不如前了,可谁不知道仆射是个肥差,说到底翁父这些年也没有亏待你。”

活泥鳅!

顾旧暗自啐了一口,本想等没人的时候再试探蒋春秋,没想到隔了老远就响起一道声音。

“我说徽京城今日怎么这么冷清,原来是人都跑中书省来了。”

顾旧本就急得屁股冒火,没想到还没打发走蒋春秋又来了个活纨绔,偏偏还是得罪不起的那种,只好咬着牙龈招呼黎奕:“我这今日可真是热闹,早晨齐大人家的公子刚走,后脚蒋大人就来了,现在蒋大人还在这了,小侯爷又来了,这贵人接踵而至,都堂的门槛怕都要被踏破了。”

黎奕与蒋春秋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冲顾旧“哦”了一声,径直翘腿坐在了都堂的太师椅上:“齐公子也来了?”

“说来话长,是下官粗笨,弄丢了齐公子的书信。”顾旧笑得谄媚,“齐家公子不上朝所以不知道,但是小侯爷应是知道的,打皇上削减中书省后,中书省的人变少了,事变多了,除了每日固定要批收千百的书信章折外,还有定期的诰文稽考,哪一项不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偶有丢失混乱之举也是情有可原。”

黎奕知道顾旧是个滑手的,更知道顾旧是算准了齐知远没有实职,仅靠一封不知所踪的书信成不了气候。

黎奕冷笑:“我怎不觉得这是情有可原?你弄丢的可是齐公子写给太后的密信。里面写的是齐公子在白家一案中虏获通敌的赛坎奸细,每个人都与赛坎的天狼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谁知道你是不是胆大包天以密信丢失为借口,趁机通敌奸细毁失证据!”

顾旧“哎哟”一声,险些跪倒似的:“哎哟我的小侯爷,你可别吓我,下官可没有那个胆子!下官只是失察,犯了糊涂。”

眼见蒋春秋就在不远处,黎奕故意勾手,让顾旧凑过来:“谁不知道中书省的顾仆射是个见风使舵,聪明灵活的主。只是再聪明的狗也有被人杀的那天。”

顾旧也是个没脸皮的,舔着脸笑:“小侯爷教训得是。”

不愧是刘誉的看门狗!

陈老三在家时,黎奕连中书省的门都没迈进来过,一是因为顾旧有个“刘党看门狗”的外号,二是顾旧长了张逢人就笑的脸,见眉不见眼,依陈老三原话就是天生一副奸佞小人的样貌。

黎奕懒得和这条看门狗废话,甩了衣袍就往里屋走:“我来是有正事,前些日子收到家中书信,说中书省派了司会去军中核账,说拨给疆北的粮有六十万斛,为何疆北只收到四十万斛?”

顾旧在后面迈着小步追:“回小侯爷,当日离京的的的确确有六十万斛,拨兵粮一事是太后亲自主持,下官虽然糊涂,可户部的大人们不糊涂啊,那日真足足六十万,可是司会们亲自点验的。”

黎奕心中了然,中书省与户部因考帐之事在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户部没理由替中书省做事。

“我要疆北的粮秣账目。”黎奕一抬眼就看见账房里站了满屋子的人,“他们在做什么?”

“回小侯爷的话,是永城铜矿案。”顾旧钻进里屋,翻找账本,“小侯爷刚回京还没来得及听说吧,永城进贡的六百万斤青铜不翼而飞了两百万,这也是今天蒋大人来的原因,说青铜在路上还好好的六百万斤,怎么到了徽京城就少了两百万斤,我真是蒙了天大的冤屈啊!从头到尾我中书省只派了五个司会去,别说两百万斤的青铜,就算是二百来斤的青铜也抱不走……”

黎奕随口应和:“两百万斤的青铜,的确是个大工程。”

“驻守永城的是个新晋的地方官,一听丢了两百万的青铜矿吓得当晚就自缢在家中,还留了血书以证清白,要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些事又不是一死了之就能解决的。”顾旧自言自语似的:“依我看倒像是押运途中监守自盗,听说此次负责押运事宜的是源顺镖行……”

见黎奕盯着自己,顾旧故意咂摸了一声:“是下官多嘴了。”

“蒋春秋又叫活阎王,此人看似油水不进,实则是在替人善后。”黎奕深看了顾旧一眼,“顾仆射,自求多福吧。”

“下官自知福薄如纸,不该求的富贵不敢求,只是身在官场难免身不由己。”顾旧见黎奕要走,忙又追了上去,“小侯爷不觉这两件事有相似之处吗?自我朝立朝以来,向来都是户部掌录账,中书省掌稽核,唯独军粮一事,太后亲令由中书省与户部一同录账稽核,虽一同共事,但我们也只是各司其职,不敢沾一点荤腥。小侯爷手中的这本粮秣帐便是当时账目的抄录本,除了我与户部的大人,便只有运粮的镖行过手了。”

顾旧将账本翻到最后一夜,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黎奕注意到账本的每一页后面都有两个官印,一个是中书省,一个是户部,唯独最后一页有三个印。

多了一个烙马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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