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梦魇

浓云墨色,泛着幽蓝的深光。

保和殿已然成了血海,守夜的直殿监没等来帮忙的大雨,却遇到了跪在太和殿门外的锦衣卫同知。

王林滥杀学生被罚不是新鲜事,宫中岁月长,丁点小事都会传的沸沸扬扬。只是锦衣卫不好惹,直殿监的人没敢停留议论,只是加快脚程,没想到又碰到了深夜被赶出龙寝的许昭仪。

“真是晦气!”许昭仪回头看了一眼龙寝,用手绢擦拭嘴上的殷红,轿子起了又想起了什么,“去别苑吧,我今个心情不好,想去吹吹风。”

看来今夜注定不太平。

秋雨后的风多了点寒意,树叶与杂草相交重叠,纸牕上交影憧憧。

前一秒还鱼水之欢的人被撵了出去,只留下满屋糜息,咸丰帝衣衫大敞,手中捏着鼻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的树影抽枝发芽,长成了半人高的形状,咸丰帝扯过薄衾,恍惚间树影竟长成了孙太后的模样,穿过纸牕,径直到他面前来了!

咸丰帝吓得一激灵!

“母后,母后……”咸丰帝心里痛苦发闷,他自小生活在这重重宫闱之中,记事的时候亲娘失足落水,先皇将他交给孙皇后抚养,告诉他孙皇后仁慈宽厚,又膝下无子,日后定能好好对他。

先皇的话他打心底是信的,一方面这些年来孙太后进退有度,二人相待如客。但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去偷信宫人的碎嘴子:什么失足落水?他亲娘就是被孙皇后的人给害了!

后宫的势力盘杂交错,乱得像莲池里的根茎,他没地找生母的死因,只能听孙皇后的话入主东宫,然后登基。

若只是这样——只是这样——!

穿过纸牕的人影绰绰,咸丰帝伸手想去碰孙太后的衣角,整个人却又像是被人抽了骨,重重地往地上一摔。

三魂摔没了六魄,他没抓着飘忽的孙太后,也没回味起那年初登皇位的大喜之情。

他是恨极了孙太后的。

生母的死本就是二人的隔阂,等他登基后才发现,所谓朝堂之上,天子之位不过是一件摆设,漩涡的中心是孙家,而不是他赵廉。

“糊涂,糊涂啊!”

想到那日的情景,咸丰帝不禁落下泪来。

为何,为何不一开始就把天子玺传给我?

咸丰帝将桌上的药碗打翻,黑糊的汁水流在地上,竟发出“滋滋”的恶响:“从始皇起,做天子的就有八玺,父皇给了我六玺,其余的两玺交予你保管,让你替我监国,可为何孩儿努力了,却还是得不到你的认可?这么多年孩儿哪件事不是顺着你的意思来?为何你还是不满意孩儿?孩儿究竟哪件事做的不好?”

病榻上的孙太后怒睁两眼,干枯的皮囊之下是愤懑和怨毒。

“是因为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后宫里的人都说,说我非你所出,我们之间注定有隔阂,他们还说了,大元的江山是你亲手打的,你怎么可能拱手让给赵家?”藏在背后的短刀亮出了尖刃,咸丰帝将刀尖抵在孙太后的脖颈,“母后,你快告诉我,你将天子玺藏哪了?在孙相那吗?!”

刀身没入孙太后体内,浓稠的鲜血顺着指甲没入皮肉,他被满眼的通红吓得松开了手。

他又改了主意。

“我不要天子玺了,母后,你看这些年我们也不是相安无事的过来了吗?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咸丰帝往后恭敬一站,“孩儿只想借天子玺向母后请一道折子,孩儿想卖铜矿!”

咸丰帝又道:“整整六百万的铜矿啊,只需拨两百万卖给周边的小国,就可免我大元三年的民税,母后,你总说孩儿不争气,可孩儿这次的主意是不是妙哉?大臣的折子雪花似的,字字泣血,都说民苦,北方五年干旱饿莩载道,只要有银子,有银子就可拯救万民,母后,你就帮帮我,救救他们,他们是你的子民啊!”

“杀了我!杀了我!”孙太后声音沙哑,突然笑起来,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咸丰帝,“你不杀我是怕背上弑母的罪名么?可笑,可笑!”

“我不敢,我不敢!”咸丰帝双手抱头,失声惊叫。

“先皇戎马一生,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想要天子玺!?我呸!”孙太后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吼道,“当年是我疏忽你,让你成了今日这个昏君,赵廉!我告诉你,你不配做大元的君主,你永远不会得到天子玺!”

白雷劈开一道口子,迸溅的鲜红染透了幔帐。匕首滑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一声响。

屋内的动静吵醒了守夜的内侍,睡在耳房的郭浸刚要进屋,就被刘誉挡在屏风外。

“还没到时候。”刘誉闭目不看。

“圣上又犯癔症了。”郭浸请示刘誉,“要不要传太医?”

刘誉斥责:“圣上是修道之人,未来是要做神仙的,凡夫俗子怎可医得?”

“刘誉!刘誉!”二人话还没落音,屋内的咸丰帝就叫了起来。

刘誉将屏风猛地一推,巨大的撞击声让人浑身一震,刘誉领着郭浸,像从门外刚进来似的跑到咸丰帝的面前:“圣上是又犯癔症了?”

咸丰帝披头散发,脸色刷白,眼珠虚空地盯着纸牕的方向,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

“今夜深静,保和殿又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奴就让旁人都下去了,许昭仪也早早回去了。”刘誉找来八宝盒里的清心丸,喂咸丰帝服下,“恭喜皇上,又离成仙近了一步。”

咸丰帝脸色总算缓和了点:“朕梦见太后了,她怪我卖了铜矿。”

“皇上是犯癔症了。”刘誉道,“都是假的。”

咸丰帝爬了起来,也不顾什么仪态,将面前的案板一掀,攒了怒气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治国?大元这些年的风调雨顺都是靠我父皇生前勤政,如今国库空虚,南方又频发灾害,铜矿出现正是良机,拨卖给邻国二百万,我朝还有四百万!这事究竟有何不可?既可展我大元实力丰厚,引百国敬拜,又能充盈国库,治赈救灾。”

刘誉替咸丰帝更衣,宽慰道:“圣上息怒,老奴觉着定是圣上爱民如子,感动苍生,上仙才会赐下铜矿,以表圣上恩德,依奴之见,既然铜矿是上仙赐给圣上的宝物,怎么处置也应该凭借圣上的意思,圣上福泽苍生,心念百姓,愿意拿自己的恩泽治赈救灾,是大元的福气。”

咸丰帝突然默不作声,刘誉还以为自己哪错了话,心中陡然一凉,没想到咸丰帝突然又开口:“当初你也是这么说的。”

刘誉揣着手,一时想不起咸丰帝提的是哪茬。

咸丰帝深看了刘誉一眼:“当年我治水有功,先皇有意将皇位传给我,于是命我在耳室听召,没想到那天书房里跪了一地的臣子,他们没人认为我是合格的储君,唯有你告诉朕,说我是大元的福泽,日后定是位明君。”

刘誉边替咸丰帝倒茶边嗔怪自己道:“老奴是圣上的人,心自然是向着圣上的。只是老奴人微言轻,一句话哪值得圣上记挂这么久?圣上只是不愿意多表达,实则这些年来的善行都记在大臣们的心里,试问天下,谁能不说圣上是个明君?”

见咸丰帝紧捏着手里的鼻壶,刘誉又冲跪在一旁的郭浸斥道:“还不快去给皇上换个鼻壶?”

郭浸领命,领了鼻壶便退下了。

等郭浸走远了,咸丰帝才开口问道:“事可办妥了?”

刘誉替咸丰帝系好结缨:“圣上宽心,逆贼琼苑已伏罪自诛,尸体旁便是她亲手写的认罪书,她承认是自己毒害的太后。”

咸丰帝存疑:“琼苑坚毅傲骨,怎会同意写认罪书?”

刘誉答:“圣上不必担心,对付贱人自有贱人的法子,老奴都查清了,太后在世时琼苑时常拿宫里的宝贝换卖给娘家的侄子补贴,偷卖宫里的宝贝本就是死罪,谁知道她是不是被太后发现起了杀心?孙家今日也送来了孙小姐的证言,说常见琼苑顶撞太后。”

咸丰帝冷笑:“太后身边都是识相的,孙相虽然糊涂,但孙文素指认琼苑有功,功可抵过,明日你领我的圣旨去慰问。”

刘誉琢磨着咸丰帝的心思,见此状心中一喜,刚要开口求个事,就见咸丰帝驻足。

“钥匙可找回了?”

刘誉心中“咯噔”一声,当即跪下回话:“同知还在找,过几日定能有好消息。”

“也罢。”咸丰帝回头说,“锦衣卫今日滥杀无辜,传我旨意,革去王林同知一职,押入狱司等候发落。”

刘誉腿脚发软,哭着跪倒在地上:“王林乃我母族亲缘,奴还恳请殿下重新发落!”

“那你和我说说该怎么发落?”咸丰帝哂然一笑,“让他将功赎罪如何?”

(2)

竹林绿海,庭院内药香四溢,夏槐宁蹲在炉子前烧火,看着陶罐“咕咕”冒着热气。

竹屋内二人谈话由远至近,杨奇着里衣靠在床,双目无神,哑奴替他掖被喂水,水刚到嘴里就被吐了出来,哑奴脾气大,将水碗搁到床上冲他“啊啊”地比划。

齐墨立于榻前,眉头紧蹙,声音压低:“你为何会去宫中?你不是常说孙家才干止于孙太后,绝于孙辅,平日里也是最不屑与孙辅来往,今个怎会听他调令,去太和殿跪着?”

一阵咳嗽声后,齐墨没再为难:“你不想说也罢。孙辅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才去上谏,你是为了什么?宫里有传言,太后死因有蹊跷,孙辅说不准就是听到了这点风声才去的御前,他哪是为了见太后、护铜矿,他是为了孙家的名声!他一生碌碌无为,除了背靠太后一无所长,知道如今大厦将颠,他一木不可支,才想搏个忠臣谏言的好名声保下半辈子的荣华!”

杨奇心中梗塞,眼中含泪:“他想作甚与我何干?可惜我的学生,各个都是日后栋梁!”

齐墨说急了,心中愤慨无处抒发,于是在屋中踱步:“圣上此举无疑是寒了天下寒门学子的心,百名学子便是百名栋梁,锦衣卫的人说杀就杀,圣上竟然也不阻拦!这下好了,逼得学生反,竟然行刺圣上,都说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日后谁还说圣上仁政?”

杨奇唾沫喷溅:“落个好听的名声又如何?皇帝一意孤行,袒护阉人,此次竟将主意打到了铜矿身上!铜矿国之根本,吾乃太后亲封阁老,得去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太后太后,又是太后!宫中刚发了讣告,太后已死!”齐墨摇头,难得动怒,“铜矿没丢!是圣上要把铜矿卖了,怕太后不同意才谎称押送出了问题,如今太后死了,买卖铜矿的文书上天子玺都盖上了!东里!你我同僚一场,已然是知天命的时候了,人生莫要再痴了!”

“早该料到的!我早该料到的!”杨奇悲愤捶胸,“可太后走了又如何,你我皆是朝中命臣,若不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又如何为天下人表率!我知你如今位居高位,不愿引火上身,可我有我的道,大元的盛世便是我要走的道!难道要我看着他朝小国用青铜造的兵刃来攻打我朝的国门!铜矿不能卖!那是大元最后的底气!”

杨奇挣扎着就要下床穿鞋:“和仲!和仲在哪!扶我起来!”

哑奴见杨奇病还没好就要下床,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粗蛮的拉住他的手臂,就要将他往床上拽。

“别乱动!铜矿一事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做主的?圣上心意已决,你我就算去朝前跪到死也没有用!”齐墨高声斥责,“我何曾是趋吉避害之辈?!杨东里,你当真糊涂!”

杨奇心中动气,猛咳一声:“去拿纸笔!我要联名廷寄!”

齐墨叹息:“三司已定,内阁的联名廷寄也只是虚设,圣上内心刻薄狭隘,做事却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是我们忽视了他。”

杨奇挣开哑奴,伏跪在地痛哭道:“当年我没能护住周家,如今连太后都护不住了,太后,老臣给您送行来了!当今天道昏聩,是老臣无能,没能护得住您,老臣……”

……

屋内声音戛然而止,竹门“咿呀”一声被人合上,夏槐宁连忙站了起来,恭敬道:“先生。”

齐墨被杨奇吵得头疼,他面色凝重地将夏槐宁领至一旁:“和仲,近日你辛苦些,照顾好杨阁老,不要让他出门,锦衣卫王文今乃刘誉义子,又跟随刘誉多年,义子横死一事刘誉不会善罢甘休,若发生了什么事就差人去齐家知会我一声,需要什么也尽管开口,杨阁老的身体最重要。保和殿一事于他打击太大,那些孩子……都是他疼爱的学生啊。”

“先生哪的话,这都是学生的本分。”夏槐宁回道,“只是近日阁老总在午夜梦魇,说愧对已逝的周岑大学士,前夜动静闹得大,一直折腾到半夜。”

提及故人,齐墨眸色一深,回忆道:“当年我与勉仁都曾受过杨阁老教导,勉仁年纪小,入仕晚,可是比我聪慧,天赋极高,阁老见了十分喜欢,不过见了几面就被阁老收为关门弟子。”

齐墨深看了夏槐宁一眼,觉得他似乎消瘦了些,想着应是前些日子均州之行太过劳累,也没去多想,只是聊道:“阁老曾和我说过,他第一次见你时,还以为看见了周勉仁。”

“朝堂如今就是一坛浑水,若早知东里竟冲动如此面谏,我就……!”齐墨岔开话题,甩袖拂叹,“可惜,知远远不能如你一般清醒,近来竟与八王赵佻搅合在一起!”

夏槐宁道:“学生知道,先生为了知远这些年来才置身事外,免卷于漩涡之中。”

“但是——”夏槐宁往后退了一步,深深一鞠:“学生觉得思思做的没错,八王也没有世人认为的那样不堪。先生不是曾教过学生‘千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吗?若在乱世明哲保身,盛世敢为人先,那又有何脸面谈治世?”

秋竹苍苍,驿楼迷幽青蔼,夏槐宁眉眼作山河,立于门旁,真似是故人的游魄重回故地。

齐墨哑然:“你还记得她叫思思。”

少女一身狼藉,跪在齐府门口,看似询问,实则字字句句咄咄逼人。

“这话不是我教导你的。是勉仁说的,他的性子,是爱逆水行舟的。”齐墨想得入神,侧首看向夏槐宁,肃道,“既然连阁老都说你像勉仁,那我问你,如果有一日你的故人将他最重要的人交给你,你是优先保全他的生命,让他此生无虞。还是放手让他去以卵击石,去完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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