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齐家妇

宫中讣告一发,紧跟着来的的就是朝堂变更的波诡云谲。

孙相借口心疾复发几日没来上朝,本以为太后一死,孙家就此落寞,没想到没隔几日圣上就火速提拔了一个孙永乐为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司,掌省都司军事,谁见了都要尊一声孙大相公。

孙家旁支一直被孙辅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孙太后已死,孙辅又大厦将倾,孙家旁支有才干之辈总算能步入仕途。

众人心知肚明,太后政崩,孙相失势,内阁形同虚设,如今文官掌省都司军事,日后朝堂之上武将怕是更抬不起头。

之前黎奕因“踹”王文今那一脚被安了个营千总的芝麻官,如今均州一行,疏河道,安乱匪,中途还还了均州太守的清白,桩桩功绩加在一起,京中没人敢再正面非议黎奕是“纨绔”。政权一稳,圣上就派人召黎奕与齐知远进宫,将二人编进御史台,巡视京营、狱司、内库、仓场。

黎奕毕竟是武将之后,又有众人心知肚明的纨绔之名,让他每日骑马在城内转悠也是吓人,咸丰帝怕黎奕惹出个乱子,又将正三品的徽京卫丢给他。

早在上朝之前,咸丰帝就私下宣召黎奕,让他代抚恤被杀学子的家眷。

人有短处,龙有逆鳞,虽然杨奇句句戳人心窝,但那日黎奕也没料到王林会下死手。好在圣上虽然固执,但还不算糊涂,先革了王林的职,又给了几个学子文人死谏的名。

下朝之后黎奕正好碰上了回京叙职的孟林,孟林赶路急,二人只好边走边叙旧。

孟林道:“徽京卫乃十卫之首,如今你得圣上肯定,将徽京卫交予你,黎兄知道了定会为你骄傲。”

徽京卫立得迟,里面实职也多悬空,本以为王家兄弟是首选,黎奕也没想到最后能落自己头上。

“均州一事非我一人功劳,如今圣上这样赏赐反倒成了我一人的了。”

孟林知晓黎奕是在说齐知远,宽慰道:“我朝文官最喜拉帮结派,如今世家格局稳固,政局僵硬,寒门子弟压根无出头之日,齐家公子不靠刑部,想靠自己本事闯出来本就困难,好在他年纪尚轻,又有齐墨做靠,日后仕途定会光明。”

黎奕说:“这几日我检阅狱司旧案,其中不乏冤假错案,贵胄亲眷犯了错事不想着补救,只想托关系让普通百姓顶罪,此处看着是天子脚下,实则里面已经爬满蛆虫。”

孟林深看了黎奕一眼:“你陈家义兄和说当年老侯爷摔马一事是他对不起你,逼着你这些年来一直藏锋敛芒,为了黎家不敢也不愿表露真心。长懿,与以前相比,你变了很多。”

孟林心中百感交集,嘱咐道:“刘誉在十卫耕植多年,你日后说不定要与他正面交锋,万事小心为上,朝堂之上暗箭伤人无形,记得护好自己。”

黎奕颔首,算听进去了,停下脚步道:“孟伯,我想找一个人。”

朝堂之上营千总也好,徽京卫也罢,黎奕本想与孟林分开后先去一趟杨阁老处,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被一乘素轿挡了路。

乌孟定睛一看:“是齐家的公子。”

“黎指挥使。”齐知远探出一只手,“能否上轿一叙?”

红叶黄花,秋云渐生。

齐知远与黎奕由人领着进了孙府,孙家长廊曲折,廊腰缦回,光是一个后院就绕了半天。

家仆奉茶告知孙文素稍后就来后便退了下去,齐知远坐在石墩上,背挺得板正到有些不近人情:“见你在朝堂上心神不宁,下了朝堂便策马要走,是不是我出现得不合时宜挡了指挥使的路了?”

“无论何时出现,你都是合时宜的。”黎奕也不问齐知远为何将自己带到孙府,凑近答道,“圣上命我去杨府抚恤。”

杨奇之所以位极阁老,一是才誉满天下,二是因为他曾是太子、也就是当今天子太师。

当年太后设内阁时也并非毫无打算,当年周岑实干,齐墨沉稳,二人虽然政绩赫赫,但一是年轻,二是二人面上终归是太后为首的清流一派,内阁组建后缺一个德高望重之人来拍板,杨奇虽为太子太师,但在政解方面始终中立,除却公事,私下断绝一切官员间的利益往来,甚至曾因先皇的一句戏言而在朝堂上与先皇争执,气的先皇一边骂他是食古不化,一边又敬称他是大元肱骨,国之栋梁。

齐知远垂眸:“看来圣上还记得杨阁老曾教导过他。”

黎奕说:“事师之犹事父也。圣上并非草木,只是心中怨念过深,执念太重。”

齐知远回神:“你不问我今日为何带你来孙家吗?我与孙家小姐素未谋面,为何今日唐突前来?”

黎奕答:“不知。”

“那日我与八皇子同去寿安宫,见了琼苑后才得知太后已逝,琼苑转交给八皇子两件物什么,一件由八皇子自留,一件则拖八皇子转交一物给孙家小姐。太后一事对八皇子打击甚大,他不肯相信一切乃琼苑所为,还想请孙家小姐帮忙查清事情的原委,可是此事疑点重重,不宜贸然行动。”齐知远将袖中所藏的卷轴拿出,放在桌上,“可惜我与孙家小姐从未碰过面,也不知对方的秉性如何。”

“我与她也不熟悉,明清也只是曾与我提过。”黎奕想起黎明清以前与自己说的话,心中已然不待见孙文素,“普通女子皆是胆小怕事,她既写了指认书,又怎么可能翻盘否认?”

齐知远替孙文素辩驳:“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她自幼被养在深宫之中,行事自比旁人要不得已。”

黎奕不服:“身不由己不代表没有原则,孙太后也是女人,为何不见她有那么多不得已。”

齐知远神色古怪:“黎长懿。你今天是抽了什么风?我说一句你就呛一句,你是对孙家小姐不满,还是对我的话不满?”

“对你不满。”孙府的日头太毒,晒得黎奕心里不痛快,“相处至今,我却不知你的字。”

“我没有字。”齐知远手指蜷曲,“我是女子,所以及冠之时齐公并未替我冠字。”

黎奕顿了顿:“等父亲回来,我便请他为你赐字。”

外人都以为齐墨视他为污点,打进了齐府,他便沉默少言,从未过过生辰,更别提及冠礼。

齐知远喉头发紧,婉言拒绝:“算了,这种小事,何须麻烦安国武侯。”

话语间,孙文素已至二人面前:“文素见过黎大人,齐大人。”

“孙家女眷不见外男,但黎小侯爷是明清的兄长,所以破例。”孙文素一身白缟,从廊间深处走来,“孙府待客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虽也听过美名,但齐知远是头一回见孙家小姐,之前只听人说孙家女眷皆是绰约多姿,氛氲兰气,本想着孙文素是弱柳扶姿之态,没想到素白之下,女子黛眉半弯,瞳如琥珀,行走举止之间毫不矫情忸怩。

齐知远捏紧了衣角,竟忘了回礼。

孙文素一身素缟,但孙府却未设灵堂,等孙文素落座后,齐知远才反应过来,寒暄道:“孙小姐可是在为太后守孝?”

孙文素注视齐知远:“孙家因为姑母而享无上尊荣,如今斯人已逝,府中不挂白笼,一是因为姑母死前有愿,想葬在安阳本家,二是父亲前日私谏被圣上责罚,父亲怕吊唁之人心中杂念过多,烦扰姑母的在天之灵。”

齐知远拱手:“孙小姐心思玲珑,是在下浅显了。”

孙文素颔首:“听闻齐大人今日被编入御史台,不知日后可还会留在徽京城?”

齐知远答:“圣上命我巡视京营,暂未让我巡按各府。”

“区区御史台巡按,齐大人真是屈才。”孙文素又看向黎奕,问道:“小侯爷,明清近来可好?”

黎奕说:“劳烦孙姑娘惦记,她奉命去了疆北,现如今应该正在马场上吃沙子。”

“疆北风沙干厉,明清一向要强,吃痛了也不说。”孙文素忧心,“自古武将都最为辛苦,若非这些年来黎家在前线冲锋陷阵,大元不会有今日的繁荣。”

黎奕客套道:“明清桀骜难训,我还担心她进宫后不懂规矩,没想到能得孙姑娘这样的闺中密友。”

孙文素驳辩:“安国武侯是国之栋梁,民之利器,明清是武侯之后,怎能拿平常女子与之相比?”

听惯了黎明清的口无遮拦,本以为孙文素也苦她已久,没想到二人河同水密,竟是缟纻之交。

黎奕敛神,正好迎上了齐知远的视线。

齐知远送上卷轴:“今日叨扰府中,只因有人托我将一物转交给孙小姐。”

“是故人的卷轴。”孙文素屏退下人,见乌孟还立在原地,于是看向黎奕。

黎奕道:“乌孟是我的亲随,在我这与明清一般。”

见黎奕提及明清,孙文素没再多说,等院中空落后打开卷轴,“齐公子可是见到了琼苑姑姑?”

齐知远来时心中也有顾虑,他与孙文素从无交集,琼苑如今又是逆贼,若是为了帮人转交卷轴而被孙文素指认他见过杀害太后的凶手,那也是一件糟心事。

“姑姑她还好吗?”孙文素神哀,“以前只觉着宫闱生活枯燥无味,岁月漫长,如今才发觉是流光易逝。”

见孙文素尚不知琼苑的下场,齐知远也没再提,只是安慰了句:“孙小姐节哀。”

“罢了。”孙文素将卷轴收起,抚摸卷轴上的牡丹花纹,眉蹙目伤:“齐公子定不是姑姑所托之人,托齐公子转交之人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齐知远说:“齐某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里面缘由不甚清楚。”

“姑姑所托良人,知晓潜龙勿用的道理,可若今日我有丁点私心,齐公子都走不出孙家的大门。”孙文素敛起悲伤,看向齐知远,“齐公子可知姑姑共交了两物给托付者?”

齐知远一怔,那日宫中琼苑以命相托,除却他与赵佻,定不可能有第三人在场。

孙文素又道:“我身为宅院女子,本不该妄议国事,但见齐公子懵懂,实在于心不忍。我敢问齐公子,当今圣上与太后为何久处不合?”

本以为孙文素温和有礼,没想到讲起话来绵里藏针,齐知远顿时踌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黎奕知道孙文素话里有话,说:“孙小姐但说无妨。”

孙文素似知道自己冒犯,也不急着要齐知远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太后侵权,外戚笼政?太后一无子息,二无亲眷,所谓的娘家也不过只剩我父和我氏族姐妹几人,至于孙家,我父为人的确算不上清正,但也算恪忠职守,朝中政党争执虽是常有,但就算是清流一派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是濯莲不脏?更何况我孙家至今无嫡子,哪怕太后常青,孙家也终有落寞之日。圣上心如明镜,不会执迷于一时的权利之争。”

“孙小姐之意我二人自是明白。”齐知远心中了然,手沾茶水,在石桌上写下:“玺”。

孙文素话已至此,齐知远又怎会不知道其中深意。那日琼苑将两物交给赵佻,如今琼苑已成逆贼,赵佻却只将一物交予他,让他转交。赵佻一派悠闲自在,将天子玺留在身边又有何用意?

齐知远与赵佻不算深交,但也算相熟,虽早知深宫的皇子不会是只知花街柳巷的肤浅之辈,但也未曾想到对方暗藏心思。

若非对方是无心之过,未曾想到这一层?

不可能!齐知远心中暗暗否定。天子玺是八玺之扣,也是圣上心结,现如今宫里怕是为了那块天子玺早将太后寝宫翻了个底朝天。

齐知远俯身拱手:“齐某谢孙小姐点拨!”

孙文素受了齐知远的礼,神情依旧淡漠:“防人之心不可无,齐公子既已卷入是非之中,就不可能再独善其身,可既然那人是姑姑所看中,我也不便多问。只是卷轴上所写之事,让我不得不为齐公子谋算。”

齐知远未曾想到卷轴之上还有他的名字,一时诧异。

孙文素看向齐知远,道:“姑母要我嫁与你,做齐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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