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猎物

黎奕借口有话单独要与孙文素说,让乌孟将齐知远带到后山的八角亭上。檐下静谧,乌孟陪着齐知远等在八角亭中,二人远眺后院。

乌孟替齐知远斟茶:“齐公子可是忧心这桩婚事?依我之见,公子大可放心好了,我家公子定不可能让这桩婚事成的。”

齐知远心中坦然,摇扇喝茶:“孙家小姐才貌俱全,孙家大树虽倒未塌,孙相在宫中根基深稳,我若能娶孙文素,那便是高攀。”

乌孟不解,替自家主子抱不平:“公子怎可这样想,你这样想对得起我家公子吗?!”

“你家公子乃安国武侯嫡子,日后是驰骋沙场的大英雄,与我日日厮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齐知远捻转茶杯口,“他终归是要娶妻的。”

乌孟一听语气里都长了几分怒:“公子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家公子对您明明是一片赤忱,我跟随他这么多年,从疆北到徽京城,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齐知远来了兴趣,抬头问道:“那你和我讲讲,他以前在疆北时是什么样子。”

天色发青,遥看远山如黛,静谧之下,黎奕阖起卷轴,立于院中看向孙文素:“孙小姐可是真喜欢知远?”

孙文素垂眉,避而不答:“齐公子隽秀倜傥,徽京城内看了不动心的女子怕是少吧。”

黎奕不依不饶:“那孙小姐可喜欢知远?”

孙文素蹙眉,这黎奕当真是不知道“客气”二字该怎么写,竟单枪直入地过问她人的私事。

孙文素看向黎奕,不客气道:“孙家女的婚姻大事本就由不得做主,我想就连黎家也曾是在姑母的考量之中的,只是相比之下,姑母貌似更中意齐公子。”

其实拿到卷轴时孙文素也暗暗吃惊,后转念一想,咸丰帝虽废内阁,改立三司,但齐墨始终位列其中,如今更封了按察司。其子齐知远年岁虽轻,但也是势头猛进,如今孙家在朝堂之上根基动摇,正需这样的亲家和帮手。

“小侯爷为何总是问我,而不是问齐公子?”孙文素声音轻慢,又道,“男女之间就好比丝萝托乔木,向来多是问乔木需要这棵丝萝否,少问这丝萝要缠这乔木否,难道小侯爷是觉得此事不需要过问齐公子?还是说已经知道了齐公子的答案?”

孙文素本是试探,黎齐二人的事她早有耳闻,虽说徽京城中这类风月事多如牛毛,只是黎奕毫无遮掩之意,也让她多了几分好奇。

黎奕将卷轴置于石桌上:“他的答案就是不会娶你。”

“齐公子是否娶我与我是否要嫁一样,都由不得自己。”孙文素道,“天家赐婚乃是恩典,黎公子还请慎言。”

黎奕冷笑一声,正色道:“明清本来暂无婚嫁打算,但谁都知道孙家小姐与我家明清好若一蒂并莲,既然孙家的婚事提上日程,那我也该替明清择个良婿了。”

只有提及黎明清时,孙文素才表情微变:“明清……有心仪之人?”

黎奕手搁在桌面上,似有所指:“明清醒事迟,若无人点拨,怕是发现不了身边人。”

孙文素略一忖量:“谁都知道明清是黎家的掌上明珠,安国武侯常守疆北,是大元不可亏待的功臣,日后圣上定会替你二人赐婚,你与她的婚事日后都由不得自己。”

黎奕肃道:“汉人都道婚姻大事应由父母做主,媒妁之言才算是尽孝,可在疆北的儿郎心里,若此生不能娶得自己喜欢的人,那所谓的孝道便是狗屁。今日是后旨,明日是圣意,若所有人都来掺和一脚我的婚事,那我岂不是要将天下女子都娶一遍?我疆北男儿生来直爽,这门婚事,我不能苟同!”

孙文素反驳:“有何不能苟同?待我与齐知远大婚,我定不会阻拦他与心爱之人相见,纲理伦常捆束下谁家不是相看两厌的怨偶,可若我与他一开始便定好规则,不干涉对方,也定能相敬如宾到白头。”

孙文素顿了顿,又道:“无论他是何身份,只要我嫁与他,就能保他一世安宁。”

黎奕看向孙文素。

“小侯爷耳清目明,不代表别人就消息闭塞。”孙文素抚摸怀里的卷轴,“姑母什么都明白。”

黎奕远远地看了眼站在山上的齐知远,心中日清月明。

——可是他从来没有与别人分享猎物的习惯。

黎奕冷声道:“既然孙小姐心意已决,那我也不与之周旋了。”

“乌孟!”黎奕冲乌孟的方向吼一声:“上火盆!”

孙文素惊道,抢着要将卷轴抱入怀中:“你要做什么?!你疯了!”

黎奕一把拦抱住孙文素,低声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可既然你也有心仪之人,你定也能认同我的做法。”

孙文素猛地抬头,瞧向黎奕:“你会后悔的!”

乌孟将火盆找来,放在地上。黎奕让乌孟扶好孙文素,趁着火头猛烈,将卷轴扔进火里,盆里的火苗得了滋养,霎间跳跃了起来。

“那是太后的遗物!”孙文素看得瞠目结舌,良久之后才咬牙怒道,“黎奕!你就不怕我告你辱没尊长,蔑视皇权吗!”

黎奕颜色肃厉:“你要想告,现在就去告!”

孙文素紧攥衣袖,心里想拦住黎奕,身体却不听使唤。

“圣上扶持孙永乐便是对你孙家最后的仁慈,这些年来孙相在朝上凑数其间,毫无作为,若还想孙家百年屹立,你们一脉能继续挂落孙家的好处,最好缄默于心,把嘴闭上,更别去攀附不该想的。”待火中烧尽最后灰烬后,黎奕侧目看向怫然作色的孙文素,道:“今日之事,知远只管转达,卷轴上的文字除你我之外,再无他人知晓。”

黎奕拉起懵在原地的齐知远就走,不顾身后的孙文素大喊:“你以为你能护住他吗?你黎家自身难保!”

门口的马车等候多时,齐知远被黎奕塞进马车,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就开始颠簸,直到青石板路上木轮压轧,石子蹦进车辋里,只听“刺啦——”一声,马车不动了。

小捡弯腰查视一番后说:“车毂卡住了。”

走在前面的黎奕勒住烈日的缰绳,回头冲齐知远说道:“上马。”

车帘掀起,齐知远探出头来询问:“你去杨府吗?”

黎奕想起齐知远曾被杨奇训斥,于是改口道:“也可以明日再去。”

齐知远想了想,说:“就今日去吧。”

烈日善通人性,若是背上只有黎奕一人,定跑得风驰电掣,今日夹了个齐知远,反倒像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四条马腿走得晃晃悠悠,似稍一不注意就能睡着一样。

见齐知远似有心事,黎奕宽慰他:“杨阁老并非食古不化,少时父亲请他来我家指点,我与明清没少挨他的打。”

杨奇名声在外,朝中不少臣子又喜欢将他请到家中指点晚辈。黎敬天也凑热闹,将杨奇请到家中教黎奕和黎明清断文识字,这一请,就是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里,两人的耳朵都快被骂出茧子了。

齐知远笑得很轻,似真的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少时我被仇恨懵逼双眼,又自命不凡,所以才会被他教训。”

黎奕“嗯?”了一声。

齐知远说:“他说我目无君亲,藐视王法,他还我活在方寸之间,让我去外面看看,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的,与他人的苦难相比,我的心胸狭隘到只能容得下一己私利。”

齐知远握着缰绳,被黎奕困在怀中,后者的气息压顶似的笼罩。

鸦有反哺,羊知跪乳,他如果连家仇都报不了,日后又何来脸面在黄泉路上与周岑、周氏重逢?

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不能苟同杨奇的教诲。

齐知远被裹挟在这压抑的热气中,轻声询问:“你同孙家小姐说了什么?”

黎奕没有出声,烈日跑起来颠簸,黎奕的下巴时而会靠到他的发顶,温热的,钝钝的。

齐知远也闭上了嘴。

天色渐晚,杨阁老家又住的偏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秋风瑟缩,齐知远却手心潮湿,本想说些别的打破这诡异的氛围,结果黎奕先行开口了。

“齐公不是一直倡导简行吗?今日为何一直让小厮跟着你?”

齐知远老实作答:“父亲命我办完事后回家禁足。”

黎奕问:“禁足?”

齐知远说:“秋日宴那天,父亲不准我入宫,怕给齐家惹事。”

黎奕满肚子的话堵到了嘴边,他实在不喜欢齐墨,他嫌他迂腐愚昧,平白蹉跎了他心尖人的一身才学,也嫌他不知感恩报答,不肯善待周家最后的血脉。黎奕握住齐知远的手,感受手心传来的凉意,怀里的人不知道是,重逢之后他几次都在夜里悔恨,如果当初他不那么冷血孤傲、不那么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将人从周家带走养在安国武侯府里,他的思思如今又会是哪番模样?

可以肯定的,他定不会让她做齐知远,他会让她只做周衔思,给她谋划另一番天地。

黎奕看向远方,压住声音的不快:“你能给齐家惹什么事?”

齐知远没吭声。

黎奕又道:“若是在齐家呆得不痛快,叫沧牙给我传个信,我去找你。”

远处萤光微弱,二人穿过竹海,眼前便是一处豁然开朗,夏槐宁与哑奴都披着衣坐在门外烤火。

夏槐宁深看了眼齐知远后,辑礼招呼黎奕:“小侯爷。”

黎奕跃身下马,将烈日拴好后才去扶齐知远,对着夏槐宁一点头,算是回礼了。

夏槐宁像是没看见,也不回礼:“家师近日常不得寐,今日听闻小侯爷要来更是一早就梳洗,说要和小侯爷一叙。”

哑奴瞧出了夏槐宁的不高兴,瞪眼龇牙地站在夏槐宁前面,将他护住。

不知是天冷,还是被哑奴吓到了,齐知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夏槐宁将披着的外衣递给齐知远:“天冷露寒,披上吧。”

“不用了。”黎奕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齐知远披上。

夏槐宁收好衣服,摸着哑奴垂散的发丝,哄道:“乖哑儿,那是思思啊,他们都是先生的客人。”

杨奇嘶哑的声音从内传出:“是黎家儿郎吗?快进来吧。”

竹屋内烛豆闪烁,等黎奕和齐知远落座后,杨奇道:“近日我这敝庐很是热闹,宫中人就来了好几拨,有冷嘲热讽的,有雪中送炭的,还有好言相劝的,短短几日,就将我前几十年的冷暖都重温了一遍。我年轻时受过太后的恩,那日孙辅派人送信来,说朝中有变,我当即心中愤慨,没有多想便领着一众学子去面谏抗议,没想到这一去成了别离,我作为先生,亲手扼杀了学生,我心中有愧有悔,我愧对学生,也悔不当初,为何教出了那个逆徒!黎家儿郎,你可知我的个中滋味?”

黎奕回道:“黎奕是个武将,只知道阁老德高望重,又曾授过圣上诗书,无论公私,都该礼待。”

黎奕挑明来意,杨奇也不再作态,直接问:“今日圣上派你来是何意?”

黎奕开口:“昨日宫中派人送来上好的伤药和补品,圣上想知道为何先生概拒不收?”

杨奇摇头苦笑:“那日你在场拼死相护,锦衣卫那刀如何能伤到我半分?你心中最为明了,圣上并非真心挂念我,只是要面子,怕人谏言他苛待了恩师。”

见杨奇面色郁沉,齐知远主动替杨奇斟茶,杨奇捻抹杯身,将茶推到黎奕面前:“黎家儿郎,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在保和殿偏帮我?”

黎奕也不推辞,坦然答道:“黎奕敬重杨阁老敢于人先,誓死捍卫的精神。上半年我与知远同去均州查办白家一案时,额日勒帮各个手持铜器所锻造的刀剑,我朝兵士却只能用铁器锻造的兵刃,两者相击,铁器脆断易折,若是在战场上,我朝兵士就是刀俎鱼肉。我父过去曾屡次写信上谏,求皇上开放铜矿供需军中使用,可回音却如大海落针。秋日宴那日若家父在场,定会与阁老同立而行。”

“大元的脊骨还在!”杨奇听完眼眶含泪,长叹一口浊气,“那日我随孙辅去保和殿,一是为了太后的恩情,二是因为我得知圣上要卖铜矿,如今铜矿买卖文书已写,木已成舟。”

一直沉默的齐知远突然开口道:“也并非板上钉钉。”

“王文今被杀,王林被革职押入狱司,可若此案只是普通的革职办理,那此案已然证据确凿,昨日就该画押审结,倘若刘誉在中间走动,王林最好的结果便是尽快流放蜀地,可如今王林被关在狱司,刘誉不闻不问,就连大理寺送来的认罪状都是空白。”齐知远顿了顿,“我心中猜测,二百万铜矿或许没有不翼而飞,之前圣上想卖铜矿,但是没有天子玺,就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拿到这批铜矿,所以才假借丢失之名藏匿铜矿,如今太后已逝,圣上再无后顾之忧,大可让这批铜矿面世,还好方便运输,可几天过去了,户部始终没有动静。”

“近年兴建道观,国库亏空得厉害,如果要想补上这些,的确要走户部的账。”黎奕沉思,“王氏兄弟是刘誉母族子弟,又跟随刘誉多年,刘誉不可能见死不救,除非王林犯了他也没办法补救的大罪。”

王氏兄弟仗着刘誉这个靠山为非作歹多年,犯的罪行少说也又一箩筐,偏偏王林滑手,刘誉偏护,几乎抓不到把柄。

“黎家儿郎,老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杨奇看向黎奕,“老夫自讲学以来,因信有教无类从而不计数听学之人,我记着面谏时有几个面生的学生也在其中,我眼花口浊,本想事后询问斋长刘高适,谁曾想到……!”

黎奕了然:“阁老是想我统计死者的名册。”

杨奇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不禁掩面暗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已成冤魂,至少让老夫尽己所能抚恤他们在世的亲人。”

黎奕深深一辑礼:“先生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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