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宁幼时在温家曾打碎过一个盘子。
白釉莲花盘里盛着百合小炒肉,粉彩八宝盘里放的是醓醢调制的桂花鱼条,负责庖厨的下人为显庄重,特地翻出家中的红酸枝八仙食盒,双手将菜盘放进食盒。
夏槐宁贴在边上擦桌子,炒肉的香气早就盈漫在他空了好几天的肚子里,让他忍不住馋虫大作,手中的脏帤也不自觉地往食盒那边靠。
不出意料的,厨子狠踹了他一脚。
夏槐宁被踹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看着这家的老爷温学士,也就是他的父亲手背在身后走进来,身后还紧跟着他异母同父的兄长温伯伦。他的兄长衣着锦缎,头发束起,发髻里插着玉簪,反观他自己,一身的脏污,满脸的泥巴。
夏槐宁只恨自己羞愧之心萌芽得早,当下浑然没有嫉妒,反而蜷缩身子,往炉灶里钻了钻。
好在正逢春节,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人注意到他,等人走后夏槐宁又满身灰地从灶里爬了出来,庖厨地上多烂菜,脏油又合着水,夏槐宁脚下一滑,屁股摔成了几瓣,爬了几次没爬起来,没想到正巧被他折途拿食盒的温伯伦撞见。
这家的大夫人连生了几天的病,食盒便是为她准备的。夏槐宁还记得大夫人口味挑剔,庖厨的人说桂花鱼条的鱼得用面粉清洗去腥。
“杂种。”温伯伦对他的滑稽样毫无兴趣,朝他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后拿起食盒,“奴才就是奴才,真以为爬上父亲的床就是夫人了?你和你娘一样,永远都是这家的奴才!”
前腰被人俯地一冲,手中食盒重摔在地,白釉莲花盘摔得粉碎,百合小炒肉和桂花鱼条撒了一地,夏槐宁骑在他哥的身上,照着对方的脸就是一拳。
“你才是杂种!你才是奴才!”夏槐宁冲着对方叫道,“我是人!我是人!”
寒风吹过池塘面,远处的争执声渐渐变大,胡椅“吱呀”一声停止了晃动,夏槐宁眼皮翕动,脚落到地面。
身上被人盖了层揄铺,织感又软又暖,冷风走过也不觉萧瑟,夏槐宁睁开眼,赵佻果真在一旁坐着。
赵佻正捧着一本书细细研读,听到动静头也没抬:“是侍女在争执,争执究竟是谁打碎了盘子。”
夏槐宁垂眸,轻道:“一个盘子有什么好争执的,碎了就碎了。”
“打碎盘子的人要领五个板子,这是府里的规定。”赵佻招来身后的管事,“告诉那两人,一齐去内务那里领五个板子。”
赵佻翻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阴天的傍晚云色也跟着发深,给人一阵乌云压顶之感,夏槐宁窝在揄铺子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夏槐宁欲言又止,开口道:“如果我摔碎了盘子,也要去领五个板子吗?”
遍地的菊花与木槿开得争奇斗艳,池中独留一株干枯发黄的荷叶在风中摇摆,夏槐宁还记得他刚进八王府时这池中的模样,满池的荷花濯而不妖,优美且芳。
“你是这个家的主人,没人敢欺负你。”赵佻察觉古怪,合上书,“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留在这里,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
“那我母亲如何了?”夏槐宁声音发抖,“还有温家人!他们都怎么样了!你我之间,为何要将旁人牵扯进来?!”
赵佻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槐宁:“你母亲在别院里好生养着,等时机到了我会带你与她见面,至于你的生父和兄长……他们待你如猪狗,我会帮你还回去的。你放心,我会给他们留一命的。”
赵佻道:“你父兄见你在工部任职,竟然拿你的身世威胁你给他们方便,大元规定奴籍不可为官,这是规矩,如今的你破不了,也没资格破。”
夏槐宁乏了,他蜷缩在胡椅里:“我娘怎么样了?”
赵佻如实答:“她病得不轻。身上全是被毒打的疤。照顾她的丫鬟说她去年时候烧糊涂了,逢人就炫耀她的儿子是朝廷大官,别人问是什么大官,她又说不清,只说比皇上小一点。”
疯子的话没人当真,但偏偏她是夏槐宁的母亲,有心人总会拿她说事。
夏槐宁要起身:“我去接她。”
“接到她,然后呢?孤儿寡母,继续每月去刑部领几两银子的日子?”身旁的书被风翻得“哗哗”作响,赵佻提高声音道,“姓温的不肯交出你娘的卖身契,可是不代表我没有办法让他不交出来。”
“我要怎么做……”夏槐宁看向赵佻,“你才肯将她的卖身契给我?”
夏槐宁的眼睛红红的,里面还有熬夜熬出来的血丝,赵佻看得烦闷,他想讨夏槐宁开心,却又怎么做都不对,他背手在园中踱步徘徊,试图让他真心的喜欢这里:“你在这王府里不好吗?这竹苑是专为你建的,里面摆设陈列都是你喜欢惯用的,你不可能住不惯,用你所学助我,等日后我完成千秋大业后你还愁你的愿望实现不了?”
赵佻说得不虚,竹苑与他以前在刑部任职时住的地方一样,院子里的翠竹,还有芦苇编的帘子。
夏槐宁不领情地别过脸,冷道:“像瑶光楼的女子一样?你厌弃了,所以你划伤她的脸,那等你厌弃我的时候会怎么对待我?砍去我的双手,拔去我的舌头吗?”
赵佻抬眉,神情逐渐阴郁。
夏槐宁说:“还是说你还需要我的血。”
他从没有在夏槐宁面前避讳过与后院的侍妾们亲热,甚至在夏槐宁进府后变本加厉,明知夏槐宁的屋子紧贴后院,他还命人在后院秉烛待旦,夜夜传出女子的欢吟。
“与她鱼水之欢的时候,我也爱过她。是她不信罢了,竟敢背着我讨好别的男人。”二人僵持片刻,终是赵佻败下阵来,他心平气和道,“你与她不一样,她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夏槐宁冷不丁道:“那常玉呢?”
常玉是王府里新来的女子,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不仅长得娇俏,年纪也更小些。
夏槐宁时常见到赵佻将常玉抱在腿上,坐在案前教她认字,女孩聪敏好学,不过一天的功夫,就能背下整篇的劝学。
赵佻望着夏槐宁,一时无声。
“你就是吃血的妖怪。”夏槐宁恶毒的讥讽,“以前买的是风尘女子,如今看上了处子。她与那些女人下场都一样!”
赵佻拍桌怒斥:“夏槐宁!”
夏槐宁心中早有预料,他冷笑着摇头道:“于你而言,我与她们没什么不同,赵佻!我不会喜欢你!反倒是你,你残忍多疑,刚愎自用。”
门外应是来了贵客,看门的侍从一路小跑,附到赵佻耳边说话,夏槐宁见状,将揄铺掀起后便要起身。
“无需备我的晚膳。”夏槐宁头也不回,“我出去透透气。”
夏槐宁推开后门,见枣红软轿停靠在路边,轿夫仿佛一早就猜到了他要出门,摸着头冲着他傻笑。
“公子,王爷特别交代了,说您今天必然会出门,让小的在这里等。”轿夫殷勤地替夏槐宁掀帘,让他看轿里的锦盒,哈腰道,“这也是王爷准备的,说您说不准会用到。”
翠色的青菜卧在根根分明的素面之上,清透的汤头飘漾着油花,酱好的芋头和蒲鲜笋各成一菜,孙文素刚将筷子摆好,黎明清就端着刚出锅的燠饼过来。
燠饼烫手,好在孙文素早早将帕子浸了冷水,黎明清刚放下饼,孙文素就用帕子将她的手裹好。
一贯提枪耍剑的手包了藕粉色的丝帕,反而让手的主人感到不习惯。
孙文素的手心软腻,黎明清却觉得对方长了刺,稍一碰就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多谢。”黎明清将手背到身后,故意不去看孙文素。
孙文素低着头,去握掌心剩留的暖意:“女子的手该好好护养才是。”
坐在桌前的齐墨看着一桌的饭菜,受宠若惊:“老夫何德何能能吃到孙姑娘做的饭菜……”
“倘若早些知道今日是齐大人的生辰,我定会好好准备一番。”孙文素向齐墨屈身,“是文素失礼,明明太后临终前有过嘱托,可文素却一直未能来拜见齐大人。”
齐墨摆手,邀二人入座:“贵人多事,哪需多礼,是老夫疏怠了。”
孙文素入座,黎明清从侧面看着她,孙文素的背永远笔直,粉橘的衣襟上是颀长雪白的脖颈,后脑勺的碎发虽不像在宫中有人伺候用桂花油梳得一丝不苟,却也柔顺的附在耳后。
以前黎敬天总说她少闺秀之风,她还不服气,现在想想,她比孙文素少得何止是一星半点。
孙文素看向齐墨,柔声道:“今日小女前来打扰,实则还有一事。”
齐墨示意:“孙姑娘但说无妨。”
“时间迫人,我长话短说了。齐大人,姑母一早便知道齐知远的身份。均州一行是太后刻意为之,太后本想借此封赏齐知远,好巩固齐家在朝中地位,却没想到天不遂人意。”孙文素将怀中的木盒奉上,放置桌前,“姑母临走的前几天还惦记着当年周家的事,她曾不止一次的说周岑是被诬陷入狱,只是先帝昏聩,误信奸人,才使得大元痛失良臣,若有朝一日齐知远身份揭穿,就将这份诏书给齐大人。”
齐墨闻言惊疑,接过木盒打开一看,确认后,不敢置信道:“这是……空白的?!”
“凤纹已印,姑母当时有过交代,无论齐大人写了什么都是太后的旨意,若是新帝是明君,无需此书齐知远也可安平,若新帝……”孙文素欲言又止,“太后还说了,等齐大人求到恩典后,就带着齐知远远走高飞吧,是她没护住大元的忠臣。”
放置膝头的手抬起又放下,齐墨唇下发白的胡须微颤,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和黎明清道:“黎姑娘,可否替老夫将这碗面热一下?”
此事一听便知非同小可,黎明清与孙文素对视一眼,应了一声便拿着碗走了出去。
黎明清刚一出门,齐墨便起身挥袖要伏拜:“太后的大恩大德,齐墨万死难报,容老夫一拜。”
孙文素也起身,将齐墨从地上扶起:“齐大人这是作甚,太后说是大元对不起周家,是您舍身取义留下齐知远,没让周家断后。”
齐墨动容:“孙辅有女如此,实在让老夫嫉羡,孙姑娘继承了太后的大仁之风。”
孙文素揉着手掌,苦笑道:“我知齐大人与家父在朝堂之上多为不合,只是家父并非阴险之人,他只是习惯了孙家有姑母的庇护,若真要他去做大逆不道的混账事,他也是不敢的。”
齐墨点头称是。孙辅贪功,却不奸猾,孙辅利用私权为家族谋利是事实,但始终不肯与刘誉为伍也是事实,朝堂之中任事者好坏本就难以分清,只能说孙辅既有为人者的私心,又有为臣者的忠心。
齐墨问道:“我听闻孙辅要将你嫁与新帝,但是你不愿意。”
孙文素也不隐瞒:“不瞒先生说,父亲前些日子将我绑进了东宫,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如今暂住在黎家的府邸上。我父如今正满城的找我,怕是不到天黑我就得回去了。”
齐墨不解,犹豫道:“既然你如此不情愿,那……”
孙文素温声说:“先生是想问我,为何手中有诏书,却不留着自己用吗?”
齐墨将木盒推至孙文素面前,诚道:“若是姑娘不愿为人掌控,我可权当没见过孙姑娘。”
“从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等辞别了齐大人,我就会回到宫里,回到我原本的位置上。”孙文素唇角弯了弯,将诏书还给齐墨,“太上皇祖曾向孙太后立誓,孙家女会世代为后,我虽未生在皇庭中,却享万民食禄,受百姓仰望,做事怎能凭着自己的性子?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母恩情重逾山,若我为一己之私弃整个孙家而不顾,那岂非自私忘义之人?再说不出今晚,我在黎家的事就会传出,到时连累了安国武侯,我又该如何自容?”
齐墨沉默了好一会儿,给孙文素斟了杯酒,双手奉上:“孙姑娘大义!”
“我此次出宫,是为了太后生前的交代,也是为了自己。”孙文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若日后百姓安宁,忠臣永不寒心,那才是大义。”
二人酒过半旬,小捡才领着夏槐宁进来,夏槐宁匆匆来迟,见屋内氛围正好,不禁抱着锦盒站在门口踌躇。
见齐墨有客来,孙文素便借口告别,正巧遇到黎明清站在檐下,晚露落在她墨色如织的长发上,更显晶莹。
黎明清也看见了孙文素,只不过齐墨屋内气氛明显不善,她还未张嘴,就见孙文素竖起食指放在嘴上。
是因为吃了酒,又或是因屋内闷热,孙文素的脸粉扑扑的,和六月北汝河进贡的蜜桃般,黎明清瞧着,想起了她舞剑时,孙文素替她做的醉仙桃。
孙文素拉着黎明清,半是小跑地往门外去。
“下雪了。”孙文素无声地冲黎明清比嘴型,她跑在前面,握着黎明清的手细密渗出了汗,小雪顺着指缝的空隙落在二人掌心,沁出微热的潮湿。
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在这时烟消云散,黎明清“嗯”了一声:“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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