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冰霜花

齐知远刚出孙家门,就见到沧牙叼着草根守在门外,见到齐知远,沧牙忙吐了嘴里的草根站直了腰。

“一根软葱!”还没走出一条街,齐知远就迫不及待地甩袖,想将满身的烂泥之气挥之而去。

齐知远上车:“查的事怎么样了?”

沧牙替齐知远撩开车帘:“查是查到了,伙计说掌柜的姓肖,单名一个宁。其余的就不肯说了。不过小捡还守在福隆顺门口,说等有情况了再联络。”

齐知远心中诧异:“徽京城里还有姓肖的大户?”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徽京城还有这家银号,福隆顺名字起得挺响亮,店面也就盈尺之地。”沧牙递来一张兑票,“这是他们的兑票,上面有骑缝章。”

徽京城中的大商户多少都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尤其是“国”字头的银号,为了招揽豪客都将店面造的雕栏画栋。福隆顺名声小,地方小,也没听说朝中大员中有肖姓氏的亲戚,到让人觉着匪夷所思。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青石板路上,齐知远将兑票举在半空,心中盘索。

明德帝给疆北拨了五百万两让安国武去调停赛坎几个部落的矛盾,孙辅却挪用银两筑了两座金象,还私下军令命陈老三独身一人送到天狼王的营帐谈和,害的陈老三被剿杀,疆北损失一名得力副将。

可惜陈老三身上一无候公爵,二没勋公,虽是疆北副将,但所积军功。银赏都让给了出生入死的弟兄。假如这事放到前朝,咸丰帝最多革孙辅几个头衔,再将孙辅拖出去打个几十板子、关几天紧闭,也就一笔揭过。

偏偏这次黎奕在得知陈老三死讯后,自请了二千骑兵围了赛坎位于德格朗日的都城,灭了近一个师的赛坎军。

疆北的王回到了故土,不仅头一仗就立了大功,还重振黎家军的雄风。

黎家军大胜当日,黎奕就背上陈老三的旧物请命回京,要求斩权臣,诛奸佞,风声鹤唳之际,朝堂上所有大员都睁大了眼,铆足了劲,等着看这次年轻的帝王会如何断案。

有人饭糗茹草,就有人挥金如土,多少百姓从牙缝里攒出来的口粮钱,镶了金身成了权臣用来讨好献媚的小玩意,而德格朗日一役中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却成了史官笔下一笔带过的牺牲品。

“去黎家。”齐知远撩开帘子,见外面天气阴沉,转而又道,“去宫里吧。”

沉香熏燃,烧出寥寥细烟,轻风一吹,簌簌的香灰落在青石玉炉中,堆成山尖般的小锥沙。

迦南香又名馢香,黄熟香烧出了味辣脂丰,芳香之余让人舌结,人离得越近头越昏沉。沾满墨的毛笔落纸,只听得见白鹿纸被人“唰唰”掀动的声音。

孙辅站了一天,腰背都弓成了虾米,明德帝让他看香,却没告诉他究竟看个什么。

郭浸来了一趟又一趟,手中抱得全是参他的折子,一摞又一摞堆在明德帝的案桌上。门外天寒地冻,孙辅额上的冷汗却如黄豆般大粒。

手中的公文快被攥成了橘子皮,屏风后的人影绰绰,孙辅看着新帝起身,再是踱步。

“镇国公。”郭浸从屏风后走出,低声道,“今日圣上身体不适,不想见人,还请镇国公先回。”

孙辅眉眼耷垂,看了看郭浸,又看了看手中的公文,颤声道:“这是我与几位大臣拟定的忠州流民抚恤方案,臣来请皇上过目。”

“你是镇国公,太后钦点处理国事的臣工,这种事你批就行了。这是皇上要我给镇国公的票拟。”郭浸将票拟给孙辅,又道,“皇上还有句话要我带给镇国公,古人说迦南香可通灵,你看这烟,有没有到什么?”

孙辅打了个激灵,当即伏跪在地,大声道:“臣工愚钝!”

郭浸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一声叹息后将孙辅扶起:“镇国公这是作甚?皇上说那里烧的是疆北将士不得安息的英魂,人既枉死,再追究也是无用。后宫自古都乃非之地,还请镇国公管束好自家子女,远离后宫,日后好自为之。”

“自然!自然!”孙辅擦了额上的汗,倒退着走出大殿,殿内云愁雾惨,殿外倒是一片粉妆玉砌,孙辅冲郭浸赔着笑,刚一转身,看见了遥跪在殿外的黎奕。

小安国武侯万夫不当,首战就告捷,一人快马返至宫中,众人本以为他是为了来徽京城向皇帝讨个将名,谁曾想到他竟然拒接大监圣旨,只求新帝赐死镇国公孙辅,以孙辅一命抵疆北副将陈老三一命!

苍天无涯,朱瓦绿墙皆被冷雪掩埋,黎奕跪在大雪里,眉毛、嘴唇,铠甲之上结了层厚霜,霜盖了污血,白皑皑的天地间只剩他一点突兀。

孙辅提了提神,呼出一团热气,走上前去:“小侯爷别等了,今日圣上身体不适,不会见你的。”

“能见你就能见我,圣上今日身体不适我就跪到明日,明日不行我就跪到后日,总有一天能见到圣上。”黎奕的背板挺得笔直,他的双眼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金銮宝殿牌匾的方向,像是有一团未燃殆尽的火焰,“我要是镇国公,早找根绳子吊死在大殿门口了,堂堂大元被区区一个边塞小国那般羞辱,镇国公怎能咽下这口气?”

孙辅没想到黎奕会这样放肆,当即斥责道:“黄口小儿!你当真以为自己立了军功?你们在边境天天打仗,知道百姓要过多少年的不安生日子吗?新帝仁政,心怀百姓!我朝礼遇赛坎,天狼王塔尔木虽不识趣,烧了我大元的金象,但也不代表下面的人没有谈和之心!如今你踏破了他德格朗日的城墙,赛坎与我大元是再无周旋之地!我大元的未来和平皆毁于你个后生之手!我知你认为是我害死你黎家军的副将而对我心存不满,可是要想和平就得有人牺牲,他区区一介副将都能为国捐躯,这是他的荣幸!”

“安生?和平?”黎奕放声大笑,肩头是雪,心中更是苍凉一片,“孙大人真是足不出户不知天下苍生的苦,赛坎在边境抢夺烧杀多年,你哪只眼看见我大元的百姓安生了?!镇国公要是有眼睛的话去城外看看,徽京外面的流民有一半都是疆北来的!他们都是被赛坎人杀了亲人,抢了牛羊的!你去问问,他们想不想手刃赛坎人,抢回自己的土地?!”

孙辅沉下气道:“上次忠州一役出现的流民圣上已经批红,不日后就会安顿妥善,以你之言我所作像是要将流民置之不顾一样!赛坎人是杀了人,是抢了牛羊,可我们再打回去,又是多少年的生灵涂炭?!你这后生没生在乱世,没见过赤地千里,人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惨样,你甚至没想过你一念之间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遥赶过来的齐知远朗声道:“大元的百姓如星火点点,遍布各地,可农耕的土地却屈指可数,普通的百姓要想生存下去,要不将自己低价贱卖给富绅家做奴,世世代代坠入贱籍,要不去别处抢夺别人的土地。大元可以退让,甚至等赛坎打到家门口时都可以割据土地以保平安,镇国公想要确保的无非是,这场战役永远打不到自己的家门口。孙大人习惯了偏安一隅,自然是想不到这些。”

齐知远替黎奕撑伞,沉声道:“圣上封小侯爷为定远大将军,这是喜事。斯人已逝,小侯爷这样执拗只会伤身又伤心。”

孙辅本就在殿里吓得三魂少了七魄,出来又遭了冷风,心里早已没了要一辩方休的精气神,于是甩袖要走:“我真是糊涂!冷风天的我与你们两个后生争论个什么!”

齐知远往前一步,拦住孙辅的去路:“孙相近日喜事连连,怕是不知道朝中弹劾孙家的奏折怕是已经要车载斗量了吧,想以前先帝最恨大臣私下往来,稍有走动就能被人扣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我劝孙相就算不为自己未来的下场,也为新立的皇后考量考量。”

孙辅狠瞪了齐知远一眼,摇头道:“周家有你!哀哉!哀哉!”

孙辅的身影刚隐没在风雪的尽头,齐知远便放下伞,将身上大氅脱下,披挂到黎奕身上。

油纸伞半没在雪地里,替二人隐晦地遮住半边,齐知远跪在雪地里,用捂了一路的大氅包裹住黎奕,试图替他化雪:“三哥怎么走的?”

“塔尔木假意接受孙辅的示好,要我们派人将金象送到他的营帐,孙辅指名要我去。”黎奕吐了嘴里冰渣,“是三哥,三哥替我挡了下来。”

新帝重用安国武侯本就在朝中惹出不少非议,现在还敢放“虎”归山,让黎奕回到疆北,这中间顶住了多少压力不得而知。此次与天狼王调停谈和,朝廷拨款迅速,孙辅又手握御命,疆北久战不息,百姓苦,将士累,边界平静是万众所归,安国武侯几次纠葛之下,最终还是决定让陈老三领百名骑兵出发。

只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天人永别。

黎奕冲着金銮大殿的方向嘶声力竭:“黎家兄长领二百骑兵单入塔尔木营帐,本意和解,却落入对方副将布日古的陷阱,遭到万人围绞!陈将军一行共斩敌军四千八百余人!二百骑兵均血战到死!塔尔木砍下兄长头颅,陈将军身上共计一百六十处剐伤,二十三处刀伤!”

齐知远闭了闭眼,心中念起的是那日陈老三与黎奕嬉闹时的模样。

黎奕曾告诉他,陈老三与“三”字特别有缘,不仅家中排行老三,名字带着“三”,就连看上的女人也是他爹名义上的三姨娘。疆北的人也说,侯爷有三个儿娃子,陈老三就是黎家第三个孩子。

只有陈老三自己说,他是为黎家托底的,只要黎家兄妹好好的长大了,他哪怕走了也没有遗憾。

齐知远替黎奕松手,散了这团被温热化水的雪:“陈将军替你走这一遭,定不是想见你这样替他伤心。”

黎奕没再出声,齐知远也没再劝解。

跟着齐知远来的沧牙想替二人撑伞,却被站得远些的乌孟拦下:“不要过去。主子跪这三天了。”

乌孟小声道:“再怎么样皇上都听见了……是主子不信罢了……”

金銮宝殿的大门紧闭,牌匾也被风雪遮了大半,只有宝殿二字还光秃秃的露在风雪里,没落的鹤楼矗在它的身后,早已没了往昔的风骨,而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塔楼。

黎奕哑声重复:“……二百骑兵均血战到死!塔尔木砍下兄长头颅,陈将军身上共计一百六十处剐伤,二十三处刀伤……”

远处汉经厂的钟声自鸣,激起一群胆小的老鸹,过了良久,大氅才温热了起来,黎奕脸上的冰霜终于化作了热血,顺着下颔滴在地上,成一朵血色的冰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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