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宫娥纷纷退去,明德帝推开门,屋内挂的全是崭新的锦罗红帐。
烛台的蜡油才刚刚熄灭,蜡油都还是一滩清水。案上有孙文素刚铺好的宣纸,上面的宣纸一拿,下面是一张站在树下舞剑的女子的画像,女子高梳马尾,身着窄袖,眉眼英气,细看总觉得眼熟。明德帝莞尔,将宣纸收整好后转过目光去寻孙文素的影子。
新后爱丹青,爱经笥,闲时最常去的地方是文津阁,连一向自恃的杨奇都夸赞她洽闻强记。
明德帝喜欢诚实的人说奉承话,他心里也清楚,孙文素什么都好,就是对他过于冷淡了些。
不过他喜欢这样的冷淡。
他的生母是赫赫有名的梁氏,他生来就被立储,宫中新降的皇子幼时都会交予老嬷嬷抚养,咸丰帝却下旨对他格外优待,特许他恩养在孙太后处,每月可回长信宫探望。
咸丰帝有过很多女人,却唯独没爱过梁氏。他嫌梁氏爱酒,还斥梁氏没有规矩,明明生为女子却不以夫为尊,总与从梁家带来的侍卫厮混在一处。倚梅苑的春池四季温暖,总有宫人能看见梁皇后醉酒后与男子在池中嬉戏。咸丰帝起先还杀几个讲闲话的以儆效尤,后来风言风语听多了,咸丰帝与梁太后争吵时总会将余光瞥向赵庸,里面是不加掩藏的嫌恶。
原来长信宫不是恩宠,而是另一种囚禁。
脚步声细碎,走到近处时珠翠金钗碰在一处,发出好听的当啷声响,明德帝心中欣悦,回头却见孙文素伏跪在地,面前放的正是珠花衔翠凤后冠。
明德帝面上诧异,不解道:“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宽大的织金云霞铺在地上,宛如灼灼的晚霞,孙文素高声道:“家父犯错,愧对疆北将士,妾不愿让圣上为难,自请废后,愿此后自囚冷宫。”
提及孙辅一事,明德帝的太阳穴忍不住“突突”跳起,他作势将孙文素扶起:“孙家一事朕自有决断,皇后无需操心。”
织金云霞上的铺翠圈金浑然不动。
明德帝睥睨孙文素,心中了然:“你不是想替镇国公揽错,而是不想呆在这长信宫。”
“陈将军不该死!镇国公万错!请圣上严惩!莫要寒了大元万千将士的心!”孙文素抬起头,平静道,“臣妾奏请圣上,为陈将军立衣冠冢,不吝封赏黎家!”
孙文素是美的,也是傲的,当年孙太后将她领进宫时就有人说孙小姐少姣艳,多柔桡,美人皮下藏得是梅花骨。
明德帝踩过火烧的霞锦,屈下膝望向孙文素:“你要朕严惩镇国公,你想让朕给岳丈大人治个什么罪?!迫害朝廷武将?再诛他三族?”
“镇国公罪有攸归,孙家世代享受恩荣,早已于理不合,请圣上按国法,莫要让外戚当政!”孙文素言之殷殷,“古训道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梁太后趁着圣上休政之际将权利下移,罪同镇国公,请圣上一同问罪。”
明德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笑得轻,不敢置信地巡视四周,还以为自己大梦未醒。
猩红的罗帐沾了风就胡乱飞舞,外面晚霞错落,烟橘色与红帐逞娇斗媚,浮光跃金强行穿过门窗的缝隙在屋内撒了一地,孙文素就跪在这片明暗交锋的间隙里。
“你要朕治母后的罪?”明德帝抚过孙文素的颊边,落在她的脖子上,这是他最后一点的耐性:“皇后,你怕是疯了。你这样做是想要什么?想要黎家对你感恩戴德?还是想要史官笔下的好名声?”
孙文素不喜铺张,长信宫的陈设与梁皇后在时所建几近一样,小轩窗外便是倚梅苑一角,赵庸想起他幼时与宫女捉迷藏,被人诱引到春池边,倚梅苑的梅花簌簌,满池飘零。梁氏就这样以天为被,以水为床,与一个陌生男人在水中忘我相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不算年轻的,松松垮垮的。
与孙文素紧致细嫩的脖颈完全不同。
“你要做贤后,要风骨,朕给你机会。但这之前,我要告诉你。”明德帝收紧手指,往上一提,将孙文素拎了起来,直到孙文素脸涨得通红也没有放手,“你知道是谁给朕的嫡母出的主意吗?!是你的弟弟孙放,他弃了你最看重的孙家的脸面,委身入了梁太后的幕闱,做了最低贱的男宠!”
“我想做贤后,那皇上呢?”孙文素漆黑的瞳孔盯着明德帝,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又问道,“皇上字号明德,是真想要明德之名吗?”
*
陈老三死得无声无息,朝廷下派官员要抚恤陈老三家眷,等到了陈家村才发现那里早成了一片荒地。
抚恤的银两兜兜转转还是送到了黎府,破格赏赐的一品蟒服外加五十串缗钱,黎奕与黎明清跪在家门口,替陈老三接了这道恩恤的旨意。
与恩恤一同来的还有对黎奕的奖赏,明德帝今日要在宫中设宴犒劳三军,正式下封黎奕为定远大将军。
送旨的大监走后,黎明清摸着蟒服,沉思良久后,同黎奕道:“宫中设宴,我同你一块去。”
朝中风向明显,弹劾孙辅的奏折一律石沉大海,反倒是指责黎奕枉顾军令,直捣德格朗日的奏折被大肆宣扬。这次说是设宴犒劳,倒更像是鸿门宴。
黎奕拨弄着盆没出声,是齐知远替她答:“那就一块去吧。”
陈老三死后,黎奕消沉了几日,齐知远几次夜里醒来,都能看见他在灵堂里坐着烧纸。冬夜冷骨,可黎奕却只着了一件单衣。
“人死入土,可三哥却让我将他烧成一钵土灰。”黎奕背着齐知远,“他惯用的刀剑被我埋在疆北的山上,我想哪天是山河破碎,惶恐滩头,千年史册永无名,他也能骑着铁马,迎着春风,看看大元的万千广厦,”
陈老三生前简素,在徽京所留物什也不过几件单衣,黎奕全烧了火盆,将所有东西付之一炬,说要等回疆北的时候带着。
狐死首丘,人归故里,炎凉势利的徽京从来都不是疆北男儿的归宿。
腊月的雪浇不灭滚烫的热血,徽京的银粉玉屑也美不过疆北的冰天雪窖。
齐知远从未见过这样的黎奕,眼前人的心里仿佛藏了一座深埋于底的崇山,陈老三的死成了一枚钉子,将往昔的黎奕钉在了山上,日夜接受着离别的烘烤,将他的桀骜,玩世不恭沥成了城府。
刚接的蟒服还没过夜,就被黎奕扔到了火盆。
织锦碰着了火,原先寂下来的盆里又短暂地死灰复燃了一阵。
从黎家出来后,齐知远径直往宫里去,见天色还早,齐知远便让小捡将马车停在宫外,等赵佻的轿子走近时,齐知远才翩然下了车。
夏槐宁打远就见了齐知远,下车后见齐知远站在原地等着他与赵佻,于是走近。
“陈将军一事我同王爷一块给圣上上了折子,可惜效果甚微,孙文素刚登后位,正值荣宠,镇国公虽有错,但错不至死,何况孙家……”夏槐宁抿住嘴唇,不肯再说。
黎奕看着夏槐宁,只觉得他又清减了些,本就瘦薄的人如今看着多了几分嶙峋。
齐知远始终不忍苛责夏槐宁,这是打小就落下的根。初到齐府的夏槐宁瘦弱,矮小,眼神却比谁都凶狠,他抢夺小捡的食物,却对齐知远这个主子毕恭毕敬。齐知远那时被仇恨填满了心肺,日日夜夜都被熬得睡不着觉,于是撺掇小捡用武学先生刚教的招式去打夏槐宁,夏槐宁躺在地上抱着头,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连声都没出。
小捡是个怂包,打完生怕夏槐宁去齐墨那告状,于是哭哭啼啼在齐知远房里躲了一天,等第二天夜里的时候,二人就这样对着月亮,头靠着头,看见了躲在假山石头后面边吃窝头,边用口水抹伤处的夏槐宁。
再等到第三天夜里的时候,看月亮的就变成了三个人。
少时交好的兄妹二人,到了如今,只剩下欲言又止的寒暄。齐知远望着夏槐宁,话到嘴边凝成了客套:“父亲很想你。你知他是天底下最嘴硬心软之人,他叱责你是怕你贪图享乐,忘了奋进。”
“他心中怪我,怪我辞去了工部的差事,我又何尝不怪我自己。”夏槐宁胸口起伏,良久后才涩声道,“大元的地图里,徽京的城、障、亭、标、静江的灵渠、益州的都江堰、甚至疆北的天坑井……哪一处都烙印似的烙在我心里。”
夏槐宁眼眶泛红:“可是,思思,若我不辞去工部的差事,不深陷权利的旋涡,我又何时才能完成我的夙愿?”
人啊,活在这世上终是胸口堵着一口气的。
周家灭门是齐知远胸口的浊气,幼时要毕此生之才去废除奴籍是夏槐宁的那口气。
夏槐宁与齐知远说话的时候,赵佻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他眯着眼看齐知远,半分打量半分警惕。
齐知远是徽京城中有名的命大之人,半生随便拿出一段都是说书人的词本,可在徽京混出名堂的又有哪几个是靠运气的,各个肚子里揣的都是本事和心计。
“和仲。”齐知远向赵佻点点头,“可否让我与王爷共行一程?”
齐知远撇开黎家兄妹,单独来太和殿,为的就是偶遇赵佻。
赵佻大步往前走,迎面的风将他的衣角往后掀翻,却没能让他的脚步停下:“我以为齐知远不会愿意来这样的场合。”
齐知远紧跟着赵佻,被风惯得咳嗽两声:“人生哪来那么多不愿意。八王爷就愿意来接受我们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吗?”
“知远还会奉承?”赵佻兀自在前方走着,齐知远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一贯的平静轻佻,“我还以为你只会利用。”
赵佻对他是有不满的。
惯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是不允许计划有一环是出格的,齐知远于他而言的作用,只是将虎符偷出来,然后交给他。
齐知远说:“王爷不也曾利用过我?当初托我转交之物,真的只有那面卷轴吗?”
赵佻脚步一顿,望着齐知远。
齐知远像听不明白话里的弦外之音:“被关在大理寺的那段日子里我总是会想,假如当初没有结识王爷,我所做的一切还会这般顺利吗?刘誉该杀,可这天底下又哪有有什么好人呢?石榴裙边旁都跪倒了酒色之徒,哪个君主的龙座下又没有沾了鲜血呢?”
齐知远摇头:“可惜啊,可惜我实在愚驽,没想出答案。”
二人走过光华门,与来往赴宴的百官合流,赵佻偏头:“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者兴,逆者亡,你拿女子的裙边比喻君主的龙座,不知该让人说可笑还是浅薄。”
“小人自是浅薄可笑之人,在我眼中女子的裙边和君主的宝座没有什么区别,有能者得之罢了。”
“孙家嫁女,镇国公不仅恢复往日风光,甚至可以说比往日更甚,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对新帝登基还抱持犹豫的话,如今借着孙太后留下的薄面也会忠心侍主。”齐知远感慨道,“孙家于大元,是盘于地底的根。”
“孙家于大元的意义,还需要你交代给我听么?”赵佻瞥了一眼齐知远,不怒自威,“齐知远,你最好记得,大元的主人是赵氏。”
“自然。不过浅薄之人有浅薄之人的立世法门,王爷可有兴趣听一听?”齐知远站定原地,笑得和气,“今日我来等王爷,是想同王爷做买卖的。”
赵佻拧眉:“你残害刘誉一事,是念着你我曾把酒言欢一场的份上,我才没有插手。如今你周家大仇得报,你还想利用我做什么?齐知远,你在宫里同我说这种话是真嫌自己命大是不是?”
“王爷在忌讳什么?光华门送走过多少帝王,上下数个五千年,坐过王位的人早就成了恒河沙数。如今的我还没等来明君替周家翻案,就算死了也会求阎王爷将我从地府里放出来。”齐知远神色坦然,“我知道王爷不信任我,但那日我在王爷府中所说的话全是肺腑之言,放到何日都是作数的。今日我可向王爷许三件事,希望来日王爷也向我许三件事。”
赵佻目光挪动,锐利之色一闪而过:“哪三件事。”
“赵氏与孙家羁縻已久,我有一法可助王爷铲除孙家。”齐知远等来了下文,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件事算我赊给王爷的,有朝一日王爷需要我时,我当义不容辞,绝不推阻。”
赵佻还以为会等来什么惊天骇俗的大事,当下露出失望之色:“一般!一般!今日你这买卖是做不成了。孙家本就秋后的蚂蚱,没了孙太后,没人将他们放在眼里。”
“除非江山易主,不然谁都知道,赵家的江山有孙家一半。”齐知远道,“孙家也是如此想的。”
“第三件事。”齐知远不急不徐,“王爷难道不想知道先帝将那二百万铜矿藏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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