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锣鼓一开,席间渐渐也坐满了人。
齐知远来得最早,落座最晚,黎奕在主桌给他留了个位,等坐下后,才见黎奕出神。
台子上《升仙梦》唱的正酣,演到第三折戏时柳、陶二人经吕仙点化,心回性悟,妙绝之处众人皆拍掌叫好。
黎奕身旁熙熙攘攘,全是来给他道喜的,等正式开宴了,齐知远才得空见着黎奕。
齐知远掏出扇子,捏着扇柄敲了敲黎奕面前的茶盏:“在想什么?”
“我在想。”黎奕看着内殿的方向,用指腹揉着杯盏,也不端着喝,“明清不该来。”
男眷居外,女眷居内,按理说安国武侯之女应身居前列,黎明清却坐在门口的位置,孤身听着前面莺燕喧闹。早年孙太后宣她进宫陪侍时就让这圈名门贵女嫉羡,是孙文素用孙家恩威将这群眼红的世家女们都敲打了一遍。如今孙文素为后,高墙内院,自身都深陷泥潭,哪有空再来顾这点风雨。
齐知远道:“椒兰轩还有一处僻静地,我让人同明清说一声。”
黎奕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了,她想走她的路,就要走得甘之如饴。”
《升仙梦》唱的如火如荼,齐知远却没听出什么兴致,咿咿呀呀的折子戏唱来唱去都一个调,不一会就走神了。
黎奕听得倒是认真,摇头晃脑的说不清是快睡着了还是入神,齐知远用扇子点了点他的肩膀,黎奕在座位上打了个激灵,浑浑噩噩地“嗯?”了一声。
齐知远含糊道:“有人在看你。”
黎奕皱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定在东南方向,疑道:“孙盰侜?”
镇国公有三女一继子,一子便是从宗家过继来的孙放,宗家家主孙盰侜是个三品的通议大夫,是孙太后在世时赐封的“懒差”。孙盰侜虽胸无大志,但娶了八房姨娘,子女算下来有五十来个,是徽京城里有名的人口大户。
齐知远之前在御史台时曾见过孙盰侜,孙盰侜的长子任职御史中丞,当时都察院还没成气候,御史中丞还是出名的闲职。
齐知远与御史中丞关系不错,也见过他的家里人。孙文凝出名的娇蛮跋扈,也是因为上面有两个兄长护着。
齐知远否认道:“不是孙盰侜,是他边上的孙文凝,孙放的亲妹妹。”
孙文凝倒没和那些个女眷坐在内殿,而是紧偎在父亲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黎奕的方向。
女子热切的眼神让齐知远恍然大悟:“她好像是看上你了。”
黎奕与孙文凝目光交错,瞬间抖落了一身的睡意。
黎奕的婚事一直是咸丰帝生前的心头大患,先帝替他物色的无数世家女子,画像都送去了几大箱,黎奕几乎都让乌孟拿去充碳烤火了。唯独这个孙文凝,也不懂哪来的功夫哄住了咸丰帝,让他亲自叫了黎奕来保和殿吃了顿御宴。
那顿饭吃得黎奕浑身刺挠。
齐知远迎着黎奕的目光,笑得热闹:“她果真是看上你了。听说孙盰侜想将孙文凝许配给都察院的安康,孙文凝誓死不从,在家闹上吊才闹来了这次机会。你最好一直坐在这,不然说不好她就会想办法去找你。”
“你怎么知道她?”黎奕想了想,欲言又止,“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早和你说?与你说了你就找借口不来了?在家继续守着陈将军的灵堂?”齐知远敛笑,“他大哥是御史中丞,与我关系不错。”
陈老三的死彻底成了黎奕心头的棱刺,他一如雪后的晨光,将泣血枕戈,剖心尝胆都埋在了那场大雪里,他坐在这,心安理得的受着身旁人的吹捧与夸赞,哪怕心中厌恶至极,也能假意地与他们周旋。
只有齐知远看得出来,满腔的恨意早就淹没了他,将他拉倒了谁也去不了的深渊。
什么以德报怨,冤冤相报何时了都是狗屁话,人都一样,刀没落到自己和身边人的身上,都不知道喊疼。
那群因为他杀了刘誉而上奏要求严惩他和今日要疆北撤军班师回朝的都是同一批人,同一批令人作呕的伪君子。
黎奕说:“今日事毕后,我就要回疆北了。塔尔木不死,我心难安。”
齐知远垂眸,低声道:“我明白。”
台上《升仙梦》落幕,明德帝意犹未尽,拿了曲册给下面的妃子和大臣传看,孙文素坐在明德帝身侧,正襟危坐,像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孙文凝翻到了曲册,清清嗓站了起来,没想到黎明清从内殿起身,跪到了明德帝的面前:“皇上,臣女想为诸位大臣表演一曲。”
明德帝毕竟年轻,喜欢热闹,哪怕底下有些许非议也是置若罔闻,而是兴致勃勃的准了黎明清的请求,趁着黎明清准备的空隙,黎奕挑眉,看向齐知远。
二人无声似有声,齐知远冲他微微颔首。
苏幼安是个坐不住的,借着贺喜的功夫端了个交杌来,径直坐到了黎奕和齐知远的中间,饶有兴趣道:“明清也来了?她不是最不喜这种场合吗?齐大人怎么没来?三司可就差他了啊!”
“黄河水都没你管得宽。”黎奕拿掉苏幼安放自己肩头的手,假装呷齐知远的飞醋:“如今她有什么事都不同我这个兄长说了。”
齐知远环视一圈,的确是没有齐墨的影子,他与齐墨打以前开始就是各忙各的,见着了也是点个头,朝堂不比战场,没有哪个皇帝想看见枪口一致的父子兵。
齐知远温和道:“家父今日辰时就出门了,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帷幕一掀,只见黎明清头带风盔,上插两根软翎,罩以红色女蟒,背插四面靠旗,出场如一团熊熊烈火,气宇轩昂地从中走出,下面顿时一片叫好。
苏幼安一眼认出这是宋朝女将刘定金的装束:“女杀四门?”
齐知远微微吃惊:“幼安博学,连前宋的戏曲都认识。”
苏幼安笑得腼腆:“明清幼时就喜这类女将的戏,常拉着我们去戏馆听。”
坐在齐知远对面的杨奇看得眉开眼笑:“黎敬天倒是生了个虎女,兄长册封的日子她唱出女将军的戏折,这是要向圣上讨功啊!”
身旁人听了却不认可:“我看未必,戏折里的刘定金是作为高俊保之妻出征,我看黎家女儿想向圣上讨个门当户对的婚事。”
齐知远长“嗳”一声:“戏还没演完,两位大人怎就知道刘定金挂帅,力杀四门大将击溃南唐大军一定是为了高俊保呢?明清演的这出,可没有报信的刘星。”
黎明清的确将戏本改了不少,她舌灿莲花,文笔辛辣,恨不得以血为墨,拿手为笔,将所怀志向殷切报之。戏里一没夫君高俊保,二没替他找夫婿的父亲。刘定金身怀大志,听闻宋太祖被围,拎着**大枪就孤身一人前往寿州,前后斩杀唐将李通、张继恩等人!当下便得到了宋太祖赏识。
黎明清的**大枪耍得出神入化,一招一式如流星赶月,时而力道狠劲,枪破如龙,一刺一顶都炉火纯青,时而如鹰爪蛇形,一颤一舞神出鬼没,挥洒自如。
一曲罢毕,座下鸦雀无声。
庙堂鼠窝多尘垢粃糠,男子在朝堂上唇枪舌剑的拼杀,后院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她们被礼法所束,前半生在方寸之地背诵内训,女诫,待到盛放之时再由双亲斩断双翼,套上要以夫为尊的桎梏,以为所见就是天地,家世、样貌、夫君……在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女人身上的世道里,她们亲手蒙上自己的双眼钻进了夫君的褥子里,盼着能在鸡窝里生个儿子,若能母凭子贵那就是得道升天,一世好命,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女子追逐的楷模。
黎明清什么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就是缺了世家女子最该有的夫君。
如今不仅不循规蹈矩,还要大破大立,学孙太后的模样做个女将!
连一贯公道的杨奇都双眉紧锁,胸前起伏,唇角下耷。
孙文素紧紧盯着黎明清,眼波动容,朱唇轻启:“戏是好的。”
“戏是好的,可心却不纯。”天逐渐黑了,宫人点了明灯。火光明灭中,孙辅拍桌站起,指着黎明清恨铁不成钢,“你一女子,不想着嫁人,费尽心思在皇上面前演练这一出,居心何在?!你虽是安国武侯之女,但也不能藐视先人!你这是大不敬!”
黎明清不解:“敢问镇国公,我何处藐视先人了?我演的是宋朝女将刘定金,怎么就藐视先人了?”
“你狂妄!”孙辅将那日在明德帝受的惊全炼成了火气,有孙文素在场,连带着语调都高了三分,“你枉顾礼法是大不敬!当年孙太后用红缨枪替先祖打天下是情势所逼,如今你也配用红缨枪,你个女子其心可诛!”
“这不是红缨枪,这是**大枪。如果镇国公看不惯,我也可以用刀,用剑。”黎明清将**大枪扔给一旁的守卫,大枪比一般的刀剑要重,守卫接下来显些滑手,黎明清心平气和,“我用**大枪并没有对孙太后大不敬的意思,而是戏本子中刘将军用的也是**大枪。”
孙辅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还好意思说戏本!刘定金是为了救夫君才逼不得已上战场,都被你改成什么样了!”
台下吵得热闹,台上倒是安静,梁太后抚着小指上的卷金护甲套,冷不丁道:“戏本子加了戏字,就是用来改了,镇国公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吹毛求疵,未免太较真了。”
孙文素也开口道:“镇国公有所不知,孙太后生前最疼明清,无论是红缨枪还是**大枪,她都不会在意的。”
镇国公被亲女儿驳了颜面,当下有点挂不住:“可女子怎能枉顾礼法……”
“何为礼法?”黎明清算听清了镇国公的含义,她往堂中走几步,“难道我生来就只有一种选择么?我只能与普天之下大多数的女子一样,囿于囹圄,生来就只该见到徽京的繁荣,而不该见塞外的辽阔,山川大河的雄伟吗?如果是这样,那为何孙太后可以见到,刘定金可以见到,我却不能如愿?”
“古往今来,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能以夫为纲,操持好家中事务,照顾好夫君,公婆,孩子,是为上妻。”蒋春秋说得缓慢,措辞却是犀利,“小丫头,你可知牝鸡无晨,惟家之索?”
众人当即哄堂大笑。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母鸡要是能打鸣,那这个家离败落也不远了。”
“商朝的妇好,唐朝的谢瑶环、宋氏姐妹,都是史书留名的女官,我怎么没见着他们家败落?”孙文凝突然站起横插一句嘴,当下就被孙盰侜给拽坐了下来,小女子气得不轻,抱臂转了头,不再搭理自己老爹。
“蒋大人此话差矣。内务局里可是有不少女官,女酒,女浆,女蒡,女盐,都是女官,做的好,也可升为嫔御。在宫中,她们做的甚至比内府的男人要好。”孙文素言语柔和,但是落地有音,“有才之人不该因男女之别被烦困,孙太后生前任能纳贤,唯才是用,梁太后先后辅佐先帝与当今圣上两位明君,都是该名垂千古、受万人敬仰的贤后,哪怕是圣上,也时常感怀二位的敦敦教诲呢。”
“皇帝。给她个赏赐吧。”梁太后睨了镇国公一眼,“这姑娘说得对,孙太后能看见的,天下女子都能看见,没什么不同。”
台下吵得也差不多了,明德帝清清嗓,开口问:“既然母后都这么说了,黎姑娘,你要什么赏?”
黎明清闻言,双膝跪地,伏跪道:“臣女不求赏赐,只求报国!”
谁都知道黎敬天有个超群轶类的儿子,却忽视了同样卓尔的黎明清,先帝因为忌讳父子俩拥兵自重,为了图省事将兄妹二人一同扣在了徽京,如今疆北缺人,要新的将才顶上,众人想到的,也只有黎奕。女子的身份成了一堵墙,将黎明清拒在了墙外,泱泱之众早在心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女子而已,掀不起什么水花。
先帝操心过黎奕的婚事,也操心过黎明清的婚事,父亲是安国武侯,本身是将门虎女,良配应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可惜安国武侯自己都散漫惯了,愣是托着事将自家闺女的花期给耽搁了。
女子嫁不成人,羞愤之下远走他乡也是常有的事,等京中风言蜚语平息了,受不了边塞的苦了,自然就回来了。
明德帝想了想,准了。
“你刚刚为何不替明清说话?”一场风波有惊无险,苏幼安反替黎明清捏了把汗,他伸手就要勾住黎奕的脖子,嗔怪道,“刚刚戏台子之下豺狼一窝,明清心中肯定怕得不得了!你这兄长也真是的,怎能如此不关心妹妹!”
手还没碰到黎奕的肩,就被对方泥鳅似的滑走,黎奕道:“她是要当女将的人,怎么会怕豺狼虎豹之流?”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苏幼安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齐知远,又重复了一遍,“知远,你评评理,这是人话吗?”
不出乎意料的,苏幼安被揍了。
酒过三巡,齐知远见郭浸在人群里匆匆走过,奔到明德帝跟前耳语。再望向门外,一个熟悉的矮胖身影遥遥站着,时不时探头张望,但始终与人群保持着距离。
“看出来了吗?梁太后心中有气。”苏幼安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珠玉在前,谁都不想被扣个不如人的帽子,如今梁太后积极理朝,勤政亲贤就是不想让人说她不如孙太后。自古这婆媳之间呐……”
黎奕起身要走:“日日操心这些不如听听你爹的话,早日找个媳妇,给苏家开枝散叶。”
苏幼安长叹一口气,要给自己倒了杯消愁酒:“迂腐,实在迂腐!长懿,我真没想到你的见解连镇国公那样的老顽固都不如!”
“苏少卿想一醉解千愁,那就喝。”周围嘈杂一片,众人都忙着喝酒,齐知远干脆起身将整个玉壶递给苏幼安:“我闻着酒味头晕,今日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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