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前冷,雪后寒。大雪过后天地之间都像没了热气,手一伸出来就僵成了冰。
齐知远哈着手,走到宋山身后,本想称呼他一声,没想到宋山受惊似的回头,见到了齐知远眼里全是胆怯后的狂喜。
“齐大人呐!”宋山见到救星似的连向齐知远打辑,亲热道,“徽京城可太大了!以前所有人都说均州富庶,可到了徽京我才明白什么叫井底之蛙。”
齐知远笑得和煦:“宋主簿,莫要自谦啊!均州可是我朝的鱼米之乡!”
二人边聊边往前走,宋山揣着手,感慨道:“嚯!均州都是回暖艳阳天了,徽京却还这么冷。前不久新帝大婚,照道理来说我家大人应赴京来,可是均州今年苦冬,大人心疼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这不,情况刚一好转,我家大人就赶来徽京城述职了。”
齐知远看见宋山就猜到了二人是来徽京述职的,本想寒暄几句就离开,不想宋山拉着他,不肯让他走。
齐知远道:“有所耳闻,沈大人是我辈的楷模。”
宋山伸手,请齐知远往前面开路,走到僻静落了,宋山才一言难尽地开口:“其实这次来京,我家大人也不全是为了述职。”
齐知远“哦?”了一声。
“齐大人是救我均州百姓于水火的人,我就不与齐大人绕弯子了。”宋山面露忧虑,一张胖脸快拧成了饱满的苦瓜,“齐大人可听过肖宁这个人?”
齐知远慎了慎:“愿闻其详。”
从夏槐宁那得了账簿后,齐知远也多方打听过肖宁这个人,可惜这人如披了人皮的精魅,来无影,去无踪,从头包到脚神秘的很,没人说出个理所当然来。
大元能人都聚在徽京,肖宁能这样神秘却不被盯上,想必身后实力不容小觑。
“大人可还记得白家?”宋山说,“打白意死后,白家安分了不少,仅靠着剩下的几个小港口的买卖和租赁茶田给茶农度日,但谁能想到,都连死了两根主心骨了他们竟然还敢动歪主意,他们竟然联络到刘誉的顾姓旧部,让他找工部疏通关系,要将明年的大港买扑权定给他家。”
花点银子疏通关系的事常有,听多了让人见怪不怪。
见齐知远不在意,宋山又说:“我家大人也和大人一样的态度,说此事虽然不合常理,但也是人之本性,与刘誉所为是小巫见大巫,大不了等日后地方官呈奏时可在折子中一笔带过。”
二人走过喧闹的太和殿,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殿前,宋山抽了抽被冻得生疼的鼻子:“白家手握均州一个大港口,四个地方小港口,如今就算没了大港,其余的收入也够一大家子吃喝,可这白家不知餍足,前些日子将小港口的船工全部号召起来围堵大港的船只,大港船只出不去,误了工期,百姓一急,两方就打起来了。等我家大人赶到时,不少青壮都殉河了。白家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干脆主动找到太守府,和大人全盘托出了。”
跳墙狗惹不得,白家的眼红病已经无药可医了。
“下官所说的肖宁在均州开了一家银号,小人打听过了,不仅均州有,连附近的沧州都有,这次我和我家大人到了徽京,发现徽京的福隆顺开得更大。”宋山顿了顿,“他要是普通的银号也就罢了,偏偏……雪灾之后,朝廷下拨了银子来赈灾,沈大人亲自清点,发现这批银两不仅缺短,而且并非官银。”
齐知远眉头皱紧,看向宋山。
宋山面色严肃,长叹一口气:“我家大人去找押银的镖局,对方却试图搪塞过去。如今白家人主动交代后,我家大人才知道,镖局和福隆顺的人就是一伙的,他们仗着朝中有人,不会有人查小地方的账簿,就在地方抚恤上造假,我家大人半信半疑,查封了福隆顺翻找他们的账目,发现京城汇往地方的银两短缺果真都记在了福隆顺的私账上,与朝中的官员三七开。”
齐知远沉默片刻,眉间的浓云不散:“这群人竟然连赈灾的银两都敢吞。”
二人停在大殿外的石阶面前,殿内幽光亮起,几道被拉长的高耸人影错落,明显是站了人的。
宋山直言道:“福隆顺的掌柜与工部的人沆瀣一气,我家大人几次上折子都大海投石,这次我家大人来徽京是抱了死志的。我家大人说了,哪怕血荐轩辕,他这次也要为均州的百姓讨个公道!”
*
孙永乐跪在殿前,头显要埋到地底里。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剩几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明德帝逐渐加重的翻页声。
“唰唰——”
孙永乐头抵在地上,死死地闭上眼,任凭不薄的账簿精准地砸到自己的后脑勺。
“畜生!”明德帝气急败坏,伸臂就扫了桌上的玉器茶盏,“你们都是——!畜生!竟然连军械都敢污!”
“先帝年初还从内帑拨款冲盈户部,为的就是不能短缺三军,外族有的环手刀、机弓弩、红夷炮、辕马战车,我们也要有,不然你让大元的将士拿什么和他们打?!你们倒是好!”玉器茶盏哗啦啦地碎了一地,明德帝咳得剧烈,手指颤抖,“先帝设三司,本是为了惊醒内阁,提贤拔能,你们二人……!”
“臣冤枉啊!求圣上明察!这并非是臣一人之过!”孙永乐连滚带爬,爬到明德帝脚边,哭嚎道,“朝中大臣狼狗一窝,臣假意随波逐流,实则暗中收敛消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这背祖离宗的事呈给圣上!”
见明德帝又要发火,齐墨忙向前一步:“军械亏空乃是大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填补空虚,而非大动肝火顾此失彼。”
明德帝抬起脚猛地踹开孙永乐:“如今疆北和赛坎剑拔弩张,等哪天打起来了,等那时尚父向朕要军械,朕拿什么给他?工部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郭浸附言:“蒋大人身兼承宣布政使司后,工部的事务同一都是交给底下的三个侍郎办的,臣记得领头的是……顾旧顾侍郎。”
孙永乐忙不迭应声:“是是是!就是中书省的仆射。”
“他不是刘誉的人么?”明德帝冷笑:“这些小人倒是会抱大腿,刚下了刘誉的船就攀上了蒋大人的门路。”
孙永乐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嘴唇翕动:“皇上,皇上……现如今还不迟,工部账上亏空不过八百万两,这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不过八百万两?孙大人好大的口气!今日圣上在此,我敢问孙大人,朝廷拨给均州的赈灾银两是不是也被你们给吞了?”一旁的沈游行气不过,说道,“禀圣上,我查验了账目,朝廷运送到均州的银两不足账目上的五成,我心中起疑,几经调查才发现,押送朝廷赈灾银两的镖局与京中福隆顺是一伙的,福隆顺的伙计私账上白纸黑字写着,赈灾银两与朝中出力的官员三七开。”
孙永乐当即翻脸,扭过头呵斥道:“沈大人说得和真的似的!押送的银两都到的手里,你说银子没了,谁又知道是不是你自己造假,故意在圣上面前演的这一出呢?”
沈游行激动之下朝着地面“噗通”一跪,袍下的长裤上尽是各色难看的补子,好好的一件官服被穿成了鹌衣。
沈游行指着殿里正中的柱子,声色俱厉:“今日我所言要有半分虚假,我沈某愿当场撞死在这根柱子上!”
明德帝看得一阵心酸,想去扶沈游行又怕丢了自己的脸面,只得示意赵佻:“皇兄,你说说吧。”
赵佻行礼后道:“历朝历代,都有鼠官贪墨,无非是严惩或轻处的区别,这些说到底都是父皇留下的烂摊子,如今新后刚立不久,朝中政局正是动荡之际,镇国公身份特殊,圣上应敲打为主。”
“皇兄说得在理。”明德帝心里也觉得哪个朝代都有贪官,要真是因为镇国公贪了这点银子就废黜他,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明德帝心中盘算,不过八百万两,等明日将账簿往工部一送,再找个人敲打敲打,下面自会有人将亏空补上来。
赵佻将沈游行扶起,高声责问孙永乐,“孙大人!我有一事好奇,父皇在世时,我曾与他一同拜访过孙相的府宅,当时并未觉得孙家有靡费之处,孙大人可知孙相这些钱都用在哪了?”
刚刚明德帝发那么大的火他都没觉得心慌,如今不过被八王问几句话,孙永乐就已经汗如水流。孙永乐掉了个腚,对着赵佻依旧将头埋成鹌鹑:“王爷说笑,这是镇国公的钱,我哪会知道这些钱的用处,但我所贪银两都已交予大理寺,王爷要是不信,可以派几个司会去查验一番。”
赵佻沉思了一会儿:“贪墨是我朝的顽疾,要想除根,就得先震慑住患病的人。”
明德帝的火发完了,又重新坐了回去,愀然不乐:“边境不太平,朝中苦财政,假如能敲山震虎,当然是上策。”
孙永乐又转回了身体,向着明德帝:“臣,臣有一法,既要除根,就不可打草惊蛇,臣建议从都察院中抽调能人,在各地随访暗查,做实之后查再密折上报。”
齐墨立马不认同:“官官相护,没人能做到清白,官员之间之所以替对方藏着掖着,追究到底不过是因为谁也不想这片雪花他日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这是官场上暗里的规矩,就算真碰到了不按规矩办事的硬茬,当地的官员也会从乡绅家中拿粮做假账糊弄。等都察院的密折写好了,上报了,等到圣上再批阅回复,中间路途稍微一耽搁,各地也早听了动静,提前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看似大动干戈了,最后清算下来也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大人说得有道理。”赵佻颔首,“以前地方官都从本地的状元里选任,想着他们熟悉当地风土人情,日后可以造福家乡,可却忘了他们在当地关系盘根错节,最后也是富了自己苦了百姓,都察院虽掌百官考核,但困于京中,限制又多,不如直接在都察院里组建朝廷直属监察府,从都察院、各部随机抽调一批新晋人才作为候补州县随团省一起查账,如果查出官员有贪墨不法的行为,将对方就地免职并从候补团选取人任职。”
“这……”齐墨犹豫道,“并非万全之策。”
赵佻立刻反问:“齐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
监察府的权利之大得令众人眼红,再清正的人入了销金窟也会心猿意马,不说从各部、各院调出来的人才,光就说监察府都官一职,既要人能八面玲珑的应对各地方官的威胁和利诱,又要刚正不阿的拒绝送上门来的示好和马屁。
见争论陷入僵局,沈游行插不上嘴,又要下跪:“朝廷官员吃得饱,穿得暖,明争暗斗,斗来斗去都只是为了名和利,百姓与他们不一样,均州雪灾,多少百姓连树皮都没得吃,臣!只想要将圣上赐给百姓们的救命钱给讨回来!”
赵佻道:“只有快刀才能斩乱麻,如果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那么组建监察府一事刻不容缓。”
天色暗的快,不一会儿就酝成了酱色,明德帝扶着额,千愁万绪无处开解,他并非爱算计之人,只是要坐稳这位置,就得被迫学着算计。郭浸站在一侧,低声提醒明德帝该回去了,太和殿里还有百官在等着。
组建监察府是大事,都官人选更是重中之重。他的心腹不多,登基又仓促,实在想不到有哪个人选合适。
赵佻往前一步,行礼道:“臣有一人推荐可胜任监察府都官一职,圣上可还记得曾任东宫洗马的齐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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