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熹微在很久以前就遇到过赵伋。那时她才十七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那时的杭州正是盛夏,她带着小丫鬟们去看西湖上的荷花。晌午的日头太过毒辣,她在楼外楼里挑了一处临窗的位子,又让小二拿来了冰鉴,一边吹风一边赏景。
岸边杨柳依依,湖面波光粼粼,间或有一两只扁舟小船荡漾其上,传来清脆悠扬的笛声。
顾熹微趴在窗边,执着扇子没精打采:“哥哥说夏季最不适宜游江南我还不信,如今这天气,又闷又热还潮湿,我都快要发霉了!”
小丫鬟站在边上嬉笑:“大爷说了好几次,四娘子都不听,这呀,叫该!”
顾熹微被气笑,跳起来就要打人:“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平日里不管教你们,你们倒是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小丫鬟猫着腰躲开,笑着连连求饶:“四娘子您就饶了我吧!”
顾熹微玩心大起,追着小丫鬟们满屋子跑。她挥舞着团扇去拍她们的脑袋,小丫鬟却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扇子。
顾熹微惊叫一声要去接,可那扇子跌出窗去,抓了个空:“欸!扇子——”
底下的众人纷纷回头,眼见着那柄绘着“喜上眉梢”的团扇被一骑马的男子一把接住。
彼时的赵伋正策马过长街,他风尘仆仆从密州回来,连日来未曾梳洗,胡子些许,肤色略黑,还带着边疆军营的凌厉干练之气。他本不知从天而降的是何物,只当是行刺者的暗器,便反手牢牢攥住,待到看见楼上探头张望的娘子,才低头看见是一把杭州随处可见的画扇。
他逆着阳光,蹙眉眯眼望向那娘子,对楼外楼的伙计招了招手,将画扇递给他:“你去还给那位娘子,告诉她以后不要从那么高的地方乱丢东西,砸到青年人也就算了,若是老人孩童该怎么办?”
伙计连忙接过画扇,却见上头的绢布已经被赵伋攥坏了,他有些为难道:“这位郎君,您瞧这扇面都坏了……这……”
赵伋叹了口气,丢了块碎银给小二:“你再去替她买一把,剩下的都给你了。”
“谢谢爷,谢谢爷!”小二收了碎银和画扇,又抬头望向二楼,朝着顾熹微拱了拱手,“小的这就给您去买扇子!”
顾熹微没等小二跑走,就立马喊道:“你给我上来!”
小二心里咯噔一声,却也不敢耽搁,蹭蹭地上楼,对顾熹微笑脸相迎:“顾娘子。”
“他是谁啊?”
“您说方才那位接住您扇子的?”小二脸上如绽春花,“若是小的没猜错,估计是刚从密州回来三皇子。”
“密州回来的三皇子?”顾熹微在脑海里搜寻对于这个人物的记忆,“赵……赵伋?”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讳,小的身份低微,不好说出来。”
懿贵妃独子赵伋,十三岁赴密州戍边历练,是官家膝下仅有的敢往边疆跑的儿子。顾熹微也曾听哥哥说起这个赵伋,在密州军营里拜韩盛韩将军为师,每日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平易近人的很。
当时的顾熹微只当哥哥诓她,这天底下哪有清福不享,偏偏喜欢吃苦的人。可今日一见,他赵伋,似乎的的确确是这样一个人。
“他如今回京,是来做什么的?”
“听说是官家召他回来的,毕竟近几年金人逼迫太甚,官家也是担心三皇子啊。只是本来三皇妃也要来的,可不知怎么的,又不来了。真是奇怪,好好的杭州不待,却偏偏喜欢密州。”
“三皇……妃?”顾熹微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定亲了?”
“顾娘子不知道?也是,毕竟是刚定的亲,是密州韩将军的女儿,听闻二人在密州相处五年,感情甚笃,还是三皇子求官家赐的婚呢!”
顾熹微听见这话,顿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心思,她憋着嘴挥手让小二退下,又想到了什么立马叫住:“欸,扇子留下,银子拿去吧!”
这是顾熹微与赵伋的第一次相见,少女的情窦初初绽放,却又在同一时间被无情地扯断。以至于在她远离杭州的那段时间,不管安阳侯再怎么找人说媒,她都无动于衷。
她的心思早就被那年盛夏湖边少年的马蹄踩得七零八落,再难拼凑。
此次她又随父亲进京,本就带着些侥幸,就想着能见赵伋一面也是好的。赵伋接驾时她就知道他在外头,可那时她坐在马车里,身边是一众嫂嫂们还有她的母亲。她根本不能够当着长辈们的面放任自己的心思,掀开帘子去看他一眼。
所以只能等啊等,等到赵伋去邀请她父亲安阳侯,再等到父亲来找她说要去赴宴,她就装模作样地答应一声,又佯装不耐烦地抱怨:“每次一进京总有参加不完的宴会。”
安阳侯倒也没觉察出什么,就是心疼女儿,便说道:“你若不愿意去也没事,爹爹帮你兜着,你娘那边,爹爹也替你去说。”
顾熹微哪是这个意思,她急了却又不能太明显:“谁……谁说我不去了?我,我去的!”
安阳侯奇怪了:“不是你抱怨宴会太多……”
“那也得去啊,这是礼数!爹爹怎么连这个都不懂!”顾熹微是家中幺女,上头三个哥哥,从小被娇宠长大,这样一撒娇,安阳侯连连道歉。
“好好好,爹爹错了爹爹错了!”
顾熹微盛装打扮,跟着母亲和嫂嫂们一同来到明王府。她望着恢弘的明王府大门,心跳紊乱毫无章法。她突然庆幸自己只能待在女席,可转念又惋惜自己只能待在女席。三嫂见她闷闷不乐,便撺掇她去投壶。她本意也只是随便玩玩,没想到杭州的贵女们竟然一个能比过她的都没有,就这样轻轻松松让她拔了头筹。
她也怎么都没想到,就是因为这次不经意地夺魁,竟让她毫无准备地再此遇见了赵伋。
吉时已到,寿宴已开,可顾熹微还沉浸在与赵伋重逢的震惊与欣喜里。三嫂见她发呆,推搡她:“怎么傻了?吃饭了,你早上也没吃什么,肯定饿了。我看明王府的糟鹅掌不错,你尝尝。”
顾熹微回过神,对三嫂笑了笑,提起筷子正要吃,却听见赵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来给懿贵妃敬酒献礼了。
顾熹微愣神,隔着纱绸屏风望着赵伋的轮廓,看他举起酒杯,说道:“孩儿给母亲敬酒,祝母亲青春永驻,寿康常在!”
懿贵妃笑望着赵伋,眼里隐隐有泪,她也端起酒杯笑道:“好孩子,我们母子二人一同饮了这杯酒吧!”
二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赵伋又命人送上寿礼,是一株巨大的红珊瑚,底部被巧匠雕刻成牡丹,而上方却托着一个形散神不散的“寿”字。整座红珊瑚精巧大气,看得懿贵妃连连称赞:“是个好东西,难为你那么费心!”
赵伋笑着拱手行礼:“这些都是儿子应该做的。母亲慢用,儿子也行告退了。”
懿贵妃看着他转出后院,欣慰地笑着:“终究是长大了啊。”
“明王殿下孝顺,人也聪慧,娘娘真是好福气啊。”
懿贵妃笑着在众女眷身上巡视一周,道:“如今是算什么好福气,等到以后新妇过了门,那才是真正的有福呐!”
新妇。顾熹微暗自咀嚼着这个词,却听见身边的闺眷们窃窃私语,她凑上前去问道:“聊什么呢?”
“哟,顾娘子刚来杭州不久怕是不知道。我听人说,懿贵妃有意将苗清娘子许配给殿下做正妃,也不知是真是假。”
“要我说,那苗大人仗着贵妃娘娘也就只在扬州做个通判,这样的身世如何能嫁进皇家?”
顾熹微问道:“苗大人只做了通判?”
“顾娘子也惊讶吧?谁又不是呢!按理说贵妃娘娘如今得宠,若是家中能再多几口人,说不准还能谋个高位,可经历南渡,苗家没多少人了。与贵妃娘娘最亲近的,也就只有苗大人这个堂弟了!”
“堂……堂弟?”顾熹微又震惊。
“是啊,只是堂弟。”
“可我听闻明王殿下先前定过亲事,是一位韩娘子。”
“哎哟顾娘子,那桩亲事以后可别提了,特别是在贵妃娘娘面前,提不得!韩家的人如今被抓住,那都是要砍头的!”
“所以不作数了?”顾熹微一再确认,“不作数了吗?”
“那还用问?那桩亲事是殿下自己求得钦赐,如今谁也不提,就是想就此揭过了。”
顾熹微的手微微发颤,三嫂敬了一圈酒方才回来,又见着她发呆,连忙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这孩子,没烧啊,怎么又傻了?”
顾熹微拂开三嫂的手:“我没事的嫂嫂。”
“我看你今日不对劲,是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吗?要不出去透透气?或者去捶丸,打叶子戏?贵妃娘娘也是想让大家开心,并不拘着礼节,若是想去玩便去,若是饿了便叫人拿点糕点垫垫肚子,晚上回家了嫂嫂给你做吃的。”
顾熹微听见这话,撒娇地腻在三嫂身边:“多谢嫂嫂,那熹微走了。”
“把甜汤喝了再走吧!”
顾熹微从善如流,喝完就离席去了别院。她一路走着,一墙之隔,她能够听见赵伋在白墙那头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可她却不能够越过去看她一眼。
真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啊。
顾熹微走着走着,却被人从后面叫住,苗清笑看着她,昂着头问道:“顾娘子,叶子戏会玩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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