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月在秋梧阁百无聊赖,便寻了把摇椅坐在庭院里躺着看书。庭院寂寥,梧桐落叶满地,秋日的阳光洒在上头,金灿灿地发光。木槿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绣帕子,说是给专门绣给韩祈月。因为前几日看见她头上的杏花簪,二人闲聊时还提起过江南春日美景,木槿便觉韩祈月喜爱春色,不管说什么都要给她绣一方杏花帕子,这会儿正兴致正浓地打样。
韩祈月也随她去,挑了本志怪小说打发时间。
突然外头传来人声,韩祈月立即起身细听,竟是赵伋的声音。
她们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奇。
赵伋推门进屋,黎志跟在后头一手拎投壶,一手拎箭囊,放下就走。
木槿也急忙告退,若大的院子也只剩赵伋韩祈月二人。
经过上次之事,赵伋好几天没来找她,如今这样一件,二人之间的气氛还略微有些尴尬。韩祈月不知她为何此时跑来,明明今日应当是他最忙的时候。
“前厅的人呢?”韩祈月先发话。
赵伋轻声咳嗽:“都吃着呢,我出来休息一会儿,没什么大碍。我给你带了投壶,怕你一个人待在这里闷。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玩这些东西。”
韩祈月放下书,走过去随意拿起一根箭,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微微眯起眼睛,右手一掷。箭矢贯耳,看起来轻松极了。
赵伋笑了:“以前在密州时,军营里比赛,那群毛头小子还看不起你,谁料你竟拔得了头筹。”
韩祈月又扔中一支,她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浅浅地噙在嘴边:“从小在军营长大,没别的东西可玩儿,可不就只能舞刀弄枪了?军营了也没其他东西,就这玩意儿多点,我想玩别的也没有呀。”
赵伋回忆起曾经在密州的日子,低头笑着回味:“那时的日子可真好。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上山打猎,抓了只兔子,谁料到竟是只刚生产完的母兔。你还哭着骂我狠心,我没办法,只好第二日上山替你将那一窝的兔子搬回来养着。”
“那群新兵蛋子还想偷我们的兔崽拿去烤了吃,气得我抄起棍子追了他们好几里地。”
“还有一次,秦娘子想邀请你去参加七夕的拜月会,祈求织女娘娘能赐一双巧手。你那会儿还觉得新鲜,跟秦娘子一起做巧果的时候险些将面团全丢递上,吓得秦娘子都不敢让你再碰了。”
“可那次巧果的枣泥馅儿是我拌的,爹爹吃了都说好,你不也吃了吗?”韩祈月笑着反驳道,“再说了,那次以后我就一直苦练厨艺,爹爹的三餐往后可都是我包的。”
确实,韩祈月自那时起除却习武,第二样头等大事就是跟着军营里的伙夫学做饭。她心疼父亲,有时忙起来脚不沾地饭也顾不上吃,只有她这个做女儿的上心督促他,他才能保证餐餐不落。这是她为人子女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赵伋听见她说这话,也笑着点点头:“你向来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通,做饭也没学多久就做得很好吃了。我也……很久没吃你做的饭菜了。”
韩祈月笑着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摇椅上,盖上薄毯闭目养神:“如今我连外人也见不了,怎么进伙房?”
赵伋定定地看着她:“你在怨我把你关起来?我是为你好,阿皎。”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我如今的身份不管对谁而言都是烫手山芋,我也不愿拖累你。”
赵伋听这话别扭,像是要与他决绝一般:“阿皎,你我本没有谁拖累谁这一说。”
“三哥,我们俩如今这处境,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吧。我一个众人眼中的叛将之女,而你是备受宠信的明王殿下。你将我留下,也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赵伋坐在石凳上沉默一瞬:“你留在我身边天经地义。”
“那我以何种身份呢?”韩祈月睁开双眼,侧目看他,“外人眼里,甚至是官家、贵妃娘娘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我们的那桩婚事已经不作数了。今日贵妃娘娘寿辰,那么多官家小姐来到府上,你肯定知道这不仅仅是来给娘娘贺寿的。”
赵伋怎会不知,他当然知晓。前厅的男人们与他交谈喝酒,后院的女人们对他试探议论,每一字每一句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笑着与他们斡旋,与他们推杯换盏,尽全力在她们面前泰然自若,可他真的有点累了。
在官家面前一个样子,在贵妃面前一个样子,在大臣面前又是一个样子。离开密州回京的这两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停旋转地陀螺,耳边充斥着别人的叫喊,而他只能忍,隐忍,为了他想要的那个位子,他什么都不能出错。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怀念曾经密州的风月花草,还有人。
可如今的密州已经是尸山血海,而能与他一起回忆的,也只有眼前的韩祈月了。
“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赵伋沉声回答,“而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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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熹微已经赢了一圈了,她神色飞扬,笑睨着边上的苗清:“苗娘子出牌吧。”
苗清抿着嘴,心里后悔极了。她本以为顾熹微一个将门女子,擅长投壶说得过去,但是这叶子戏就不一定了。谁承想这姑娘是样样精通,连赢四场,将她们手中的筹码都要赢光了。
苗清心里有些不舒服:“顾娘子还真是什么都会啊。”
顾熹微正在兴头上,随意答道:“我上头三个嫂嫂,都爱打叶子戏,时常叫上我一起玩儿,一来二去就会了。”
“原是家中的人都喜欢博戏啊……”苗清话没说全,意味却是不善。博戏赌钱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人寻个乐子也就算了,若是被旁人当做家风不正的把柄那可就不好了。
顾熹微听出来者不善,也笑了笑:“本就是家里人寻个乐趣,也不常打。也不知道为何就赢了那么多,许是运气好吧。”
苗清努努嘴不说话,翻了翻自己的筹码所剩无几,心中更加不畅快。
顾熹微又赢了,苗清撂下牌,招了招身边的人道:“你替我来打吧,我不玩儿了。”
身边的丫鬟为难地望了一圈贵家小姐们,对着苗清说道:“苗娘子,奴婢怎么好和小姐娘子们一起玩儿叶子戏呢?”
“先前在家中你不玩得尽兴,这个时候拘什么礼。我闷了,去外头晃一圈再回来。”苗清对剩下的三位点了点头,丫鬟也没辙,只好坐下来替她打。
顾熹微瞧了瞧其余二人,脸上皆是无奈又鄙夷的神情。
“不打了,苗娘子都走了随便找个人来应付我们,我们还打什么?姐姐我们走吧,去赏花去。顾娘子,我们姐妹二人就先走了,失陪。”
顾熹微从善如流,也遣走了那个小丫鬟,带着自家下人往人少的地方散步去。
“这苗娘子也太不知礼数了,明明是她组的局到最后竟然让一个小丫鬟来陪。看自己筹码少了就溜,也太小家子气了。”
顾熹微回头望了一眼热闹的后院,长舒一口气:“这京城有趣的地方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人你看着富贵实则吝啬,有些人你瞧着文雅实则一肚子坏水,还有一些人你觉着落魄其实是最义薄云天之人。习惯就好了。”
侍从跟在身边点点头,亦步亦趋:“四娘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随便走走吧,贵妃娘娘也说了这王府随我们游览,我们就去人少一点儿的地方等到晚宴开始了再回去。”
二人穿过回廊,离身后的人群越来越远。王府后头偌大的花园,桂树芳香四溢,湖底游鱼成群,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顾熹微停下脚步,连忙拦住侍从:“有人在此,不能打扰,我们还是离开吧。”
“王府上当真没什么动静?”
“一如往常,姐姐指的动静是什么动静?”
“就是王府最近有没有陌生的女子来此?”
顾熹微脚步一顿,微微侧目看去。
“姐姐这话说的,王爷如此一位洁身自好的人,怎会带什么不明不白的女子入府。”
“当真?”
“当真。”
“那好,我去回禀贵妃娘娘,你继续待在这儿,好好地看着王爷,切不可走漏一点儿风声,知道吗?”
“奴婢明白的。”
“还有,你也别老是待在后园修剪花草,得了机会,去王爷跟前长长脸,等日后大事一成,贵妃娘娘记得你的功,没准还有一个美人可以封。”
二人又说了几句,悄然离去。顾熹微立在桂树后头,呼出一口冷气。
母子之间还要这般监视迂回,那方才赵伋敬酒时的母慈子孝到底是真是假呢?
顾熹微又等了一会儿,才匆匆走过桂树林,往后院的小山走去。
明王府美就美在因地制宜,赵伋自选了一块依山的地皮,将一整座小山丘囊括进王府内,修葺山林树木,又在山丘下搭建木石园林,假山错落,池塘镶嵌,亭台楼阁隐匿其中,真正达到情意合一。
顾熹微感叹赵伋的巧思,爬上山丘向下望去,一片高大魁梧的梧桐树落了满地的树叶,剩下白色的树干矗立其间。一间两层小阁楼藏在一片静寂之间,庭院里只有一张石凳围绕的石桌和一把摇椅,摇椅边上还搭了一方矮几,上头的茶水热气蒸腾,还有咬了一半的糕点。
顾熹微心中一惊,这地方竟是有人住的?可此地没有侍从护卫,即使是今日这样热闹的日子,也不见得这里的人出去。
她忽然想起那两个丫鬟的对话,难不成……赵伋当真金屋藏娇,藏着个不想为外人看见的女子?
顾熹微心中七上八下,正想下山一探究竟,却听那屋子里头跑出来一个人,边跑边骂。身边跟着的侍从也慌里慌张,想阻拦又不敢。
苗清气冲冲地从屋子里拿出几件衣服丢在地上,朝着侍从们喊:“这是什么东西?这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服?”
“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王府里多出了女人来你们不知道?这茶还热着呢你竟然说你们不知道?”
“苗娘子,这秋梧阁自王府建成起就没人来住过,也就王爷赏景来过几次,这……这……小的当真不知道啊!”
“好啊,你们玩忽职守,对王府之事一问三不知,我要去告诉姑母,好好地惩罚你们!”
“欸!苗娘子别去啊,苗娘子——”
顾熹微没下山,与随从对望一眼:“女人?”
她忽然反应过来,撩起裙子就朝着苗清的方向跑去——决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去找懿贵妃,必须得拦住她!
顾熹微将裙子撩起打了结,拼命往山下跑。
“苗清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的?还好我躲得快……”
“韩娘子先在山上避一避吧,奴婢等会儿下去,就说是奴婢自己在秋梧阁躲懒,您别急!”
韩祈月拎着裙子,一边与木槿说话一边上山。
她攀着石头一拐角,抬眼望去,只见正匆忙下山的顾熹微撞见了她,二人面上,一样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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