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伋一个人缓缓地行走在宫墙内的甬道上,秋风萧瑟,在高墙之间回荡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宫墙外是人声鼎沸的御街,打铁生,叫卖声,笑声喊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真是好热闹的大宋啊。可为什么宫墙离却是那么的安静冷清呢?
空无一人的甬道里,只他一人的身影,小小的一点,斜斜地印在地上。
赵伋仰头,却也只能见一方天地。此时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思念密州的山林湖海,一望无际,天空亦是广阔无垠。他不会被困囿在这一座小城里,他不是什么明王爷,不是什么皇三子,而是韩家军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天大地大,可以带着他心爱的姑娘漫山遍野地策马奔腾。
可是密州已经没了,朝夕相处的战友,最尊敬的师父统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他就是个逃兵,在危难之际逃离战场,懦弱无能。父亲倾轧,母亲管束,就连那个草包太子兄长都能仗着惠卿在朝中的势力来他面前耀武扬威,本末倒置,君臣纲常混乱,真是没见过比他还要蠢的人。是以这两年来,即使他身份地位一再显贵,可到底是苦闷郁结于心,在韩盛身死被定为叛国之时瞬间爆发。
韩盛不会叛国,他死都不相信。他发了疯地命人去找韩祈月,一路从南找到北,折回来时又找了一遍,可终是无果。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他放弃,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甚至都起了让人混进密州城,去金人地盘里找人的心思。可也就是在那时,老天开眼,让他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可算是找着你了。这是他见着韩祈月的第一个念头。他一心想着把她带回家,不计后果的。可韩祈月终究是韩祈月,聪明冷静又果断,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妥协。他本以为会等来韩祈月的接纳与首肯,可没想到,竟然是拒绝与告别。
赵伋整个人阴沉着,走出宫门,黎志立马赶上来,问道:“王爷怎么样?官家说了什么?”
赵伋不说话,面色沉如静潭,他扶着车沿正要上车,却听身后传来车轴滚动的声音。
他回头,马车窗帘被撩开——是惠卿。
他一身紫袍,下巴留着须髯,面颊微瘪,双眼微眯褶出几道皱纹。他脸色淡然镇定,却又噙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明王殿下。”
多有礼有节啊,连马车都没下。
“听说陛下有意为殿下择妃?殿下可还满意啊?”
赵伋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殿下年轻气盛,做事容易冲动,日后记得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莫误伤了自己。”
赵伋笑着回敬:“承蒙关照,您也是。”
惠卿笑了笑:“那微臣也要谢谢殿下忠告了。微臣还急着去见陛下,就不与殿下多叨扰了,告辞。”也不等赵伋答应他,便自顾自地放下窗帘,催促车夫行进。
黎志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这惠卿简直太嚣张!”他看向赵伋,愤愤道,“殿下,您每日到底是如何在朝堂上与他相处的?换我,我可受不了。”
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赵伋收回目光,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跳上马车,只淡淡地留下一个字:“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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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伋从早上出门,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韩祈月有些放心不下,想留又不敢留,若是被苗清告发自己的存在,那自己只有马上离开才能将赵伋摘干净,可赵伋若是真的出了事,自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无情无义,置他于不顾?
韩祈月让木槿去大门看了好几次,自己则是等在小院子里坐立难安。
木槿匆匆而来,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回来了,但看着失魂落魄,有些不对劲。”
韩祈月心中杂乱无章:“你……要不去把他叫来?我也不好出去啊……”
“韩娘子,奴婢怎能去叫王爷过来呢……”木槿为难,“奴婢方才一路走来,也没什么人,奴婢帮您打个掩护,您过去一下?”
韩祈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赵伋,从屋里拿了帷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跑了过去,好在一路上没遇见人。她转进赵伋的院子,看见黎志守在外头,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黎志,你们殿下怎么了?”
黎志转头看见韩祈月如此吓了一跳,却又惊讶于她主动过来问候,便耐心答道:“殿下被官家训斥了,路上……还碰见了惠卿。”
“惠……”韩祈月没有念完这个名字,光是想想,她就想把他生吞活剥了。韩祈月往里头张望:“我方便进去吗?”
“若是韩娘子您进去劝劝,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祈月将帷帽摘下递给木槿,一个人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屋子。夕阳微沉,澄黄的日光在被窗棱切割得七零八落,横亘在几案上,书架上,床榻边。赵伋褪去了外裳,散着发髻,少了往日的严谨威严,整个人柔和却疲惫。
他听见了声响,侧过头来。
韩祈月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温柔地笑看着他:“三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皎,你说我们到底是错的还是对的?父亲说师父就是叛国了,我借百姓苦难之事弹劾惠卿是公报私仇,根本不配为一国之皇子吗?”
韩祈月算是知道那个老皇帝跟他说了什么,她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握住赵伋的。韩祈月这才发现,二人分别的两年,他的手愈发宽厚了。可那本该温暖的少年的手,如今却是冰凉,握得韩祈月心中发寒。她靠了过去,斜斜地倚在赵伋身侧:“三哥,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还是你本就觉得我父亲无罪?三哥,你若是真的相信我父亲无罪,是为坚守正义,便遵从心之所想;可若仅仅只是为了我,害你辗转难眠,父子不和,三哥你不必如此,可以放下。”
听见这话,赵伋心中莫名绞痛,他紧紧攥住韩祈月的手,刚刚失而复得的至宝却好像又有弃他而去,与他界限划得如此分明,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拖累他:“我相信师父必定无罪,我只想坚持心中所想。我本以为我在明州呆了那么久,好歹改一点儿,然而今天我一见到父亲,发现全是徒然。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人口中师父叛国的事实,可事发远在密州,而我又如同逃兵一般远居杭州……我想找证据都无从下手……”他咬牙,“我不能容忍受惠卿牵制的太子坐上皇位,这就相当于将整个江山拱手让到外姓之人手中,那我赵家社稷更是不保。可我……可我不愿承认我父亲是昏聩愚钝的,他听信惠卿,重视太子……所以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
韩祈月抱住赵伋的手臂,叹了口气:“三哥,是非对错皆在己心,你问我,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永远会在你这一遍,不管你日后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赵伋将她拥进怀里,疲惫又依赖地埋进她的脖颈间,轻轻道:“我不求其他,我只求你……别离开我。”
这地方如同一座孤城,四方孤寂,长夜无光,而韩祈月就是那冲破黑暗的唯一一盏明灯,给予他曾经熟知的温暖和清晰明朗的道路。若是她真的走了,赵伋当真不知这心中空缺出来的一块该如何弥补。
韩祈月伸出手,一下一下安抚着他的背,如同安抚一只暴躁受惊的小兽:“三哥,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需要换一种身份陪在你身边罢了。”
她还是要走,赵伋的心难受得发疼。
“我只是……不能够做你的妻子了,但我还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妹妹,乃至亲人。三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别害怕。”韩祈月娇小的身躯支撑着赵伋,以往都是他保护照顾她,如今也该换她安慰他了。
赵伋还抱着韩祈月,努力从她身上汲取温度,韩祈月没有躲避。二人如同荒原上寂寞的两匹孤狼,相依相偎,只有彼此。
“朋友,妹妹,亲人,我都有。可妻子,我只想你一人。”
韩祈月心中酸楚,她眼眶微红,抖着声线:“三哥,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你怀念密州的时光,我又何尝不是?
“可我们再也不是十六岁的韩祈月和十八岁的赵伋了……你回不去那个时候的恣意洒脱,我也回不去那时候的无忧无虑。三哥,曾经种种,白云苍狗,过眼云烟,我们只能向前看,不能再回头了……”韩祈月想从赵伋的怀里出来,却被他再一次牢牢地抓住。
赵伋不愿放开她,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放手,他的阿皎,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曾经的甜蜜,爱恋必定如手中风,山间雾,抓不住。他突然想直接把她关起来,永永远远地留在身边。可这是韩祈月啊,是他从年少十三岁便爱上的小姑娘,他又怎么忍心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忍受这难耐的寂寥与痛苦。
韩祈月感受到他的挣扎与犹豫,心疼得一塌糊涂,她缓缓地离开赵伋的怀抱,含着泪笑道:“三哥,你不要担心。我真的,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想做皇帝,我也会帮你。”
赵伋抬手,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长叹一声笑道:“我哪需要你帮忙,只要你好好的,让我安心便可。”
韩祈月摇头:“三哥,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不想坐享其成。惠卿算计在我父亲身上的,我一定要亲自讨回来!”
赵伋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奈轻笑一声:“还是这个倔性子,一点儿都没变。你既不想留在这儿,我倒还真有个地方送你过去。”
韩祈月破涕为笑,仰着头问道:“只要是能帮到你的,我都乐意去。”
赵伋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是想送你去个安稳一点的,能够庇护你的地方。”
“哪儿?”
“万松书院。”
赵伋和韩祈月的剧情是必须走的哈,很重要滴。
不过我们小郭同学也马上要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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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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