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月昨晚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来来回回的梦魇,梦见的都是倾盆的大雨,触目惊心的鲜血。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屋外的丫鬟们听见动静,连忙进屋,就怕她又自己动手。
韩祈月被人摆弄了半天,刚出门,就看见郭守燕一身烟紫色广袖长袍,腰间坠着玲珑白玉,发髻整整齐齐地梳着,簪着碧绿的翡翠簪子,右手执着竹扇,扇尾的流苏是金黄色的,如同春日早好的阳光。他噘着嘴,正逗着韩祈月院子里的鹦鹉,紫藤萝花架上漏下来的春光洒在他身上,融融暖意。
郭守燕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句风流少年如玉公子,可韩祈月就是见不惯他这纨绔样。她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守燕。”
郭守燕回头见她,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我们家丫鬟眼光不错。”
韩祈月没忍住反驳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打扮的?”
郭守燕勾嘴笑了笑,摇了摇扇子:“不可能。”
韩祈月:“……”
韩祈月问:“你又要去哪里?”
“去见柳之源,今日就是来问问你一起去吗?省的你又怪我不带你一起出门。”
“你去见他做什么?”
郭守燕对她笑了笑:“赔罪啊。你别看柳之源是个男人,他心眼儿可小。你上回吐他一身,过了十年他估计还记得。”
韩祈月愣了愣:“你……去替我赔罪?”
郭守燕无奈笑着摇头:“是也不是,你好歹是我们家的客人,他又是我生意上的主顾,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去找他赔罪,没什么坏处。”
韩祈月本当他是个只会嬉笑玩乐的无用之人,没想到为人处世倒是成熟圆滑,左右逢源。
“我同你一起去吧。”
郭守燕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惊喜地一笑:“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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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之源看见二人打扮齐整地坐在他对面,颇有些整装待发进军敌方的意味,不由地有些发憷。他咽了咽口水,往自己家仆的方向挪了挪:“你……你们要干嘛?”
韩祈月只是笑,不说话。
郭守燕替柳之源斟了杯茶,挪了过去笑道:“这不是来给柳公子您赔罪了吗?喝茶,喝茶。”
柳之源看了看茶杯,又看了看郭守燕,连忙摇头:“我不喝。”
韩祈月适时地又给他倒了杯茶,赔笑道:“您就喝了吧,这明州城就那么大。您和守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样下去,多尴尬呀?”
柳之源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就是好面子,如今二人这样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心里受用,也不想再继续别扭下去。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嗯……那好吧。”他又瞥了眼郭守燕,“哼”了一声,“这事儿就揭过去了,但是你小子竟然不告诉我你已经定亲的事。这才是我最生气的,还是不是兄弟了?啊?”
郭守燕正要解释,柳之源打断道:“别解释,你越解释我越不相信。”
这一下插科打诨,关系和缓,柳之源叫了杭州新进的茶叶和点心,三人边吃着边聊了起来。
“你们是指腹为婚呐?郭弟妹你还是密州人?那难怪啊……”柳之源发现是自己无理取闹后有些难堪,又想到先前自己有要调戏韩祈月的意思,一下子无地自容,说话声越来越低,“难怪你们不认识。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密州?那不是前阵子……秦娘子是那个时候跑出来的?”
韩祈月微微点了点头。
“唉,都说是那个叫韩盛的弃兵投降,还要去骗惠宰辅的援兵去送死。”
“送死?”韩祈月皱眉。
“是啊,坊间说什么韩盛其实早已缴械投降,叫援兵,就是想让我大宋伤得更严重。”柳之源嗑着瓜子,侃侃而谈。
韩祈月咬着牙,隐忍着怒气:“但是边城失守,不管将领是不是投降,朝廷增派援兵保护边城百姓,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柳之源笑道:“应该什么应该。民间早有传言,说皇帝啊……是想先议和,蛰伏几年,保留实力,好让金人放松了警惕,再见机行事。你说说看这个韩盛……”
韩祈月握着茶盏的手越攥越紧,郭守燕看她脸色不霁,连忙岔开话题:“柳兄家中最近如何?”
“不好啊,不然我会答应你小子出来?”柳之源斜倚在凭几上,望着楼下的风景,“你不知道我那个爹啊……惠宰辅来一趟他就跟请了玉皇大帝一样,忙前忙后,看不顺眼我在家里游手好闲,就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外面赶。你呢,你爹从象山回了没?”
“快了,三日后惠宰辅进京,我爹是要去迎接的。”
柳之源笑道:“这个宰辅当得竟像个……”他闭了嘴,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韩祈月沉默良久,问道:“三日后?”
郭守燕看向她:“对,说是替官家体察民情。”
“届时惠宰辅必定会来你们家吧?”
郭守燕知他意思,笑了笑:“或许吧。”
三人吃饱喝足,趁着夕阳告别。郭守燕扶着韩祈月上了马车,二人一时无话,他便一直看着她的脸色。
韩祈月被盯烦了,抬眼问道:“看我做什么?”
郭守燕双臂抱在胸前,探究地打量着她:“方才柳之源怎么惹着你了?”
韩祈月一愣,刚才她确实是有一瞬间的失态,她想告诉那些人,她父亲不是叛将,她父亲和他的将士们绝不会背叛自己国家。可当时她又能真正做什么呢?
“我在密州的时候,有缘见过韩将军一面。我觉得他不是你们口中那样的人。”
郭守燕用扇子拍着自己的脑袋,不说话。
“惠宰辅当真三日后要来?”韩祈月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对,怎么了?”
韩祈月笑了笑:“那不就证明……我能见到郭伯父了?”
郭守燕听见这话,立马坐直了身子:“见了……我,我父亲,你要做什么?”
韩祈月噙着笑,温柔地看着他。
郭守燕立马解释:“秦娘子,你别误会,我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己,帮你说话也是顺带的事情。我只求我帮你这次,你能领我的情,下次我出门的时候千万不要来找我了,嗯?”
“可是我们有……”
“有婚约,我知道。可这婚约也是人定的不是?你这是被礼数束缚住了,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我不是个好人。我最喜欢的就是去群玉院找小娘子们喝酒了,做我夫人根本没有好日子过你知道吗?”
韩祈月见郭守燕如此排斥自己,想到这本就是他与秦媛媛的婚约,其实与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关系。起初借此机缘来此,无非就是能在南方找个落脚点。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仅秦媛媛的这个“准公爹”与惠卿有莫大的干系,三日后竟也能在此遇见。想来是,老天爷开眼,让她能够大仇得报,不枉这捡来的一条命。
她看着郭守燕,佯作细细思量了一番,答应道:“好。”
郭守燕以为自己还需要劝说一番,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韩祈月点点头:“嗯,你说得对,实在是家中自小教导的缘故,让我钻了死胡同。你既不心悦我,那我也不必强求。等郭伯父回来,我们便同他们说清楚吧。”
郭守燕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心里又是开心,又不是滋味。他盯了韩祈月一阵,奇怪道:“你……难道没什么留恋?”
“留恋?留恋什么?”韩祈月比他更奇怪。
“就是……”郭守燕用扇子指了指自己,一甩衣袍,暗香盈袖:“一下子失去了这么俊朗丰逸的夫君,你……难道不可惜?”
韩祈月:“……”
二人在达成一致后,日子倒是过得风平浪静。郭守燕沐休结束,开始起早贪黑地读书。赵慈安怕自己的儿子累了,便做了点心让韩祈月送过去。她笑看着韩祈月端过盘子,心里算盘打得极响:春夜微凉,挑灯夜读,若是有红袖添香,他儿子这颗心迟早被暖化。
韩祈月在赵慈安的注目下走进郭守燕的屋子,吓得郭守燕连忙收起手中的书藏在书桌底下,一看是韩祈月,大大地松了口气:“怎么是你啊?”
韩祈月瞧了他一眼:“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我娘来了呢……快快,把门关上。”郭守燕看着她关好门,又将书桌底下的话本子拿了出来,盖在《大学》上头,拿起来装模作样地读。
韩祈月从来没有被迫学过什么东西,只见过别人这般,便笑了出来:“原来你们读书人都一个人。”
“怎么?你还见过其他这样的人?那他肯定时常被夫子骂。”郭守燕拿起韩祈月端来的点心咬了一口,信誓旦旦地说道。
“不是。”韩祈月一想起那人的模样,又笑了笑,可这时的笑容里竟带了几分真切的温柔缱绻,看得郭守燕发愣。
他鬼使神差地问:“谁啊?”
韩祈月一看说走了嘴,连忙圆过来:“就是从前在密州认识的,嗯……我爹的门生。”
郭守燕一副了然的样子:“你看,你方才的眼神跟与我说话时的眼神完全不同。我猜那个人定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韩祈月不想提起这茬,拿起盘子中的点心在手指尖转啊转。
郭守燕以为自己猜对了,喝了口茶,拍着胸脯:“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南下来投奔我们的,若你心中已有所属,等我爹回来,我们二人与他们说清楚。若那人还在,我们便帮你寻;若不在了……你的婚事,也包在我们身上。如何?”
韩祈月觉得他烦,拿起他手中的话本子扫了两页,边看边摇头:“我没有心上人。我说了,只是我爹的门生。”
郭守燕觉得自己不可能猜不对,点了点她手中的话本子:“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啊。”
韩祈月将话本子扔回给他,扭头就朝外头喊:“郭伯……”
“姑奶奶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他一把捂住韩祈月的嘴,一边告饶,“我不说话了,课业繁重,我要做窗课了。”
韩祈月知道他是在赶自己,可她还有事情没有问,便立在他的书桌边替他磨墨。
郭守燕有些奇怪,不是说好各奔前程吗?这下磨墨装得举案齐眉又是怎么个意思?
“郭公子知道这明州城里哪家铁匠铺最好吗?”
“你个姑娘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
韩祈月笑看着他:“郭伯母找我做针线活,我想磨几根好针。”
郭守燕听这话,不疑有他,下巴抵着毛笔思忖半天:“我记得城东黎青巷好像有一家张记铁铺,当时去过,还不错。”
韩祈月奇怪道:“你去做什么?”
郭守燕抬眼,朝她挑了挑细长的眉毛,笑道:“当然是去打簪子送姑娘啊。群玉院的姑娘们眼睛可刁,能入得了她们眼的,自然不差。”
也该是如此。韩祈月听他回答,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忽又一问:“冒昧地再问一句郭公子,您喝酒逛青楼看话本子,那怎么有时间读书,又拿到万松书院的入院通牒的呢?”
郭守燕放下毛笔,朝她得意地笑道:“知道我兄长郭守直是谁吗?知道我爹郭易行是谁吗?”
韩祈月默默地低下头:好像……有点知道了。
我 绿 我 自 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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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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