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冬日

和北方冬天的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那种干冷不同,南方冬天的湿冷更加熬人。

满世界都是潮意,冷的沁人心脾,钻心蚀骨。

这是周愿的说法,林霖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后来上学也去了北方,对于这样听起来很是瘆人的感觉是没有怎么体验过的。

她觉得,其实北方的冬天就已经够让人煎熬。

上大学的时候她延续了高中的良好习俗—打工,打各种各样的工,餐厅里的服务员,周末的家教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但正是这样看起来很有压迫感的忙碌之下,她才算是真正有了喘息之机——她有了能将自己养活起来足够的钱。

于是在冬天,她给自己买了一件羽绒服,一件白色的带着鹅绒连帽的羽绒服。

将羽绒服裹了,浑身都暖烘烘的,她看着镜子里高挑但又有些臃肿的自己,有些陌生,有些新奇,恍惚之间却又忽而想起,这其实应该,是她的第二件羽绒服。

第一件,是周愿送的。

她好像不记得那年冬天其他的事了,学了什么也都忘个干净。

绞尽脑汁,也只能回想起来那年冬天刺骨的寒冷来。

她和妈妈租的一百块钱一个月的廉租房里电表跳的很快,电褥子只能在上床的时候插一阵儿,等到暖和起来就再拔掉,这样反复,半夜总会被冻醒,好几次,她醒了之后,牙齿直打架,翻身看到妈妈的那边被月光照了,升起一阵白雾来。

实在太冷了,于是林霖借了房东的三轮车,回自家早已积灰的老屋一趟,翻出一个老式煤炉,连带着生了锈的烟囱一起绑了,叮铃咣啷开了一路,搬到了廉租房里。

那炉子旧的很,中间细细的炉膛只能放得下几块煤来,但这一点林霖却着实很感激,因为真的,耗煤少。

耗煤少,热的慢,世间事有利就有弊,林霖觉得这煤炉既已跟了她这没钱的主儿,她便也不能嫌弃这煤炉不好。

早上起早一点,架几块她闲了要么捡要么劈的干柴,点燃了之后再放煤,灌上一壶水搁在上面。半封了炉子,里面的火半死不活的烧着,等她中午放学,也还是有核子能用的。

妈妈冬天要起的晚一些,她身子不好,林霖很乐意她多睡一会儿。于是就更想将屋子烘的暖暖的,让妈妈每天都睡个舒服。

可煤太贵了,她买的石头煤虽然燃的实在不堪入目,但她也实在没办法。

幸而早饭那时候是不花钱的,她勤工俭学,在饭堂寻了打饭的工作来干,价钱很低,但可以包吃,她还能给妈妈带一份回去。

差点儿忘了,冬天热水也用的很勤,那个老炉子烧不了多少水,一般都是她在学校里打好了两壶,然后吃饭的时候一起带回去。

两壶水一边一个,再提上一袋包子鸡蛋,远远看去,活活一个卖了人力车的骆驼祥子。

这种日子她每天都在重复,但最难受的还是在冬天。

还是那句话,太冷了。

她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冻疮,红肿发炎,破了流脓,流脓之后又开始结痂。

她也没有合身的棉服,之前邻居们给的都小了点儿,穿起来逼仄非常。

冬天刚开始的时候,学校还不让棉服羽绒服外穿,所有人就都是法式小面包,外面都是校服,里子里什么样没人知道。

林霖就在校服里的老式深红色保暖衣上又套了一件房东奶奶给的毛衣,看起来也是鼓鼓囊囊的。

但后来雪下得大了,北风也呼啸的更紧了。学校才松了口,各色花花绿绿的棉服羽绒服就都走进了校门。

林霖在人流里,一件校服穿的太打眼。

她那时候想,这世界上大概最难藏的就是贫穷了吧。

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个眼神,或者一言一行。

林霖那时候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穷味儿。

但她忙到甚至没时间自卑。

她忙着打工,忙着学习,忙着学校和家之间奔波着照顾妈妈。

这样忙碌的她,或许就能够忘记同学们的眼神了吧

但她为什么还记得呢?

“林霖,你不冷吗,为什么不穿棉服啊?”

林霖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下意识蜷缩了手指,想藏一藏那上面不堪入目的疤痕,然后顺便找个理由回应一下这个同学出发点或许不坏的疑问。

但周愿抢了她的话,这个老是喜欢为别人开脱的烂好人,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开口就是

“拜托,穿棉服真的很臃肿哎,跑起步来也难受的要死”

那同学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最后也到底没说出来。

林霖抬了头,周愿歪着头看她,她觉得她那样子简直像一只邀功的小狗,但小狗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

“敢不敢和我穿情侣装啊?”

林霖没懂她的意思,周愿将一个狡黠的笑打进她心里,又施施然离去。

“林林,记得抹药”

一管冻疮膏被偷偷塞在桌兜里,林霖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将它拿出来,一点一点抹在疮口上。

从那天以后,周愿没再穿羽绒服。

她一个,林霖一个,偌大的班里,两个穿着校服的人,看起来倒是很对称。

林霖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她那时候的心情。

她那时的孤独是贫穷带来的,但这个女孩儿却不去碰触那个时刻能牵痛她那颗自尊的字眼,她只不动声色地和她分享了孤独。

林霖那时候不止一次地想

“周愿一定是疯了”

但这之后,周愿还有更疯的

大概过了一周多的光景,大雪压断了学校里樱花树的枝干,在花坛里厚厚的堆积起来,冻实了后又慢慢一层层的消。

“下雪不冷消雪冷”

这是他们那个地方的人默认的共识。

林霖一出门,呼吸都要更谨慎些,但凡猛烈一点儿都要受着呼吸道像被刀子划一样火辣辣地疼。

一团热气从她的口鼻间溜出去,就像是被抽走的白色灵魂,林霖总是疑心那也要变成细碎的冰块来。

而周愿也是这时候终而受不了了的,一个下午,她扯着林霖去了服装店,气势逼人的指着墙上打着买一送一的一件羽绒服说

“服务员,这个,给我包两件!”

一千块钱的羽绒服,买一送一也要五百块钱一件,这实在是林霖不敢想的,她拦住了拿着羽绒服在她身上比对着的周愿,不住地摇头。

结果周愿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喊

“你不要的话,那送的那件要给谁?女孩子的衣柜里怎么可以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呢!”

周愿的逻辑一向很清奇,林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到了售货台。

看着周愿和售货员交流,林霖直觉的有些许玄幻。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周愿笑了笑,眉眼愈发耀眼起来。

“你知道什么叫做值当吗?”

林霖摇摇头

“不知道”

“那你现在开心吗?”

林霖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摇头

周愿仿佛很惊讶她的反应,蹙了眉头问

“为什么又摇头?”

“不该花你的钱的”

“可我有钱,我乐意啊”

“那也不应该”

林霖抿了抿嘴,手上的冻疮又开始痒起来

“我不应该白白受你的恩惠,纵使你喜欢做这样的事,但也不应该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这样对你不公平”

周愿不说话,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霖其实最讨厌她这样笑,不是说不好看,而是说老是带着讨好。

林霖比谁都清楚,即使换了别人是她,周愿也会带着来买羽绒服,因为周愿就是这样一个“烂好人”,无时无地不在替他人着想,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可以拱手相让,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退让、所有的操劳,她都只会解释一句“值当”。

但林霖讨厌这样的“值当”,太廉价了,周愿不应该被所有人当作打秋风的对象的,起码她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待周愿。

“周愿,如果要我坦诚地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件羽绒服,但是我不能这样收下,起码不能这样随意地收下”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林霖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其实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周愿,让我为你做些事情吧”

林霖是座很死板的山,周愿看着这山却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说

“那你给我补习吧”

“好”

林霖接过周愿手里的袋子,释怀的应道。

周愿看着林霖走远,心里压抑的很久的什么东西突然就有了松动。

她想

“原来这才是值当”

林霖:“我不要!”

周愿:“你要!”

林霖:(转脸不看她)“有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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