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翊川望着这一幕,心中霎时有愧。自昨日夏臣来找他,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民怨竟然沸腾至此。他是想借此机会煽风点火,但没想事情竟发展至此。严翊川不免心中愤然,心道夏臣办事,实在太狠太绝,亦无所顾忌社稷百姓。
也怪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严翊川瞥了一眼谢凌安,见他似在出神,道:“你没公开案子的结果?”
谢凌安似从思绪中被扯出来,愣了一下:“啊?......你说胡三秋么?”
捕捉到他的迟疑,严翊川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倏地看向他,语气急迫:“你也不信是他,是吗?”
谢凌安感到严翊川此刻的目光异常热切,甚至似有惊喜之意。他有些犹豫,顾左右而言他:“......判牍还未呈上,公文也未下,案子未结,还没到公开案情的时候。”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严翊川心绪有些波动,见他装傻充愣,启口道,“王爷心里比我清楚,胡三秋是个疯子,但也可能是颗清醒棋子。他的死不是此案的终结,而是揭开此案一角的风声。”
谢凌安暗道此人洞察力了得。他知道严岭在想什么,只是他如此较真倒让他意外。
“你怎么就笃定我会想这么多?”谢凌安没有直接回答。
“因为你说‘户部’。”严岭答道。
昨晚之事一切都太过简单顺利。胡三秋用拙劣的伎俩让谢凌安和严岭在后山相见并发现那些霉粮,就像是准备好了一切等着他们去拆穿;等到他们找到胡三秋时,他早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立刻对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最可疑的是胡三秋最后的放火自尽,他把事情闹大,好像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就是个疯子,所有的事情都源于他的疯狂,不需要再往下查。
似乎背后之人早已谋划好了一切,等着他们入套。胡三秋一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要死,而且他的死可能另有大用。
谢凌安朗声道:“左郎将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兜着了。这么大一盘棋,对于有的人来说,获益要远远大于胡三秋预想的大仇得报。其实要只用胡疯子的个人恩怨来解释,也说得通,但我不信。”
谢凌安顿一顿,抬头望他。
严翊川颔首微倾,沉声道:“所以你想到了户部?”
“只是猜测,还没有根据,”谢凌安索性坦诚以告,“你知道么,户部的事宜并不是都由户部尚书定的,像军粮运输这样的国之命脉都要由左丞相过目。如今的左丞相王锐是我三皇兄的人,户部闹出偷换军粮这样的事,势必会殃及左相,削弱我三皇兄的左膀右臂。”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冲着你三皇兄去的?”严翊川挑眉,微微惊讶。
“是,当今太子——也就是我亲哥——他最强劲的对手就是我三皇兄。如若太子皇兄真的想要斩掉三皇兄这一翼,还真有可能会想办法安插胡三秋,或者煽动他叛变......”谢凌安向他解释道。
严翊川大脑飞速运转。谢凌安以为他远在边疆不知道,但他事实上却对党争局势了如指掌:
如今,在党争漩涡中心的是三皇子肃亲王谢凌岩和四皇子谢凌晦。三皇子是长子却是庶出,四皇子与五皇子谢凌安皆是当今皇后嫡子,遂封了四皇子为太子、五皇子为睿亲王。
严翊川唇瓣翕动,强压心底的厌恶与恨意:“所以这场通敌叛国的风波,只是一场党争?”
这么多年,见过多少这样的事,纵然他面上克制得再平静,他仍然压抑不住内心心绪涌动。
只是为了将一个人拉下马,甚至仅仅只是动摇他的地位,庙堂之上的权贵可以不惜冒灭国的风险让大梁国门洞开,可以让北境千百将士惨死异乡、尸骨无归。
那北境的将士究竟算什么?北境的城究竟算什么?
这不是大梁的防线,这是狩猎的兀鹫们厮杀争夺的腐肉。
出征的号角是自戕的叱令,沙场的剑戟是猎者的爪牙。
北境用血肉筑起的防线,守的不是一城百姓的康安,不是四海苍生的福祉,亦不是一代王朝的风骨,而是豺狼的私欲,人心的阴邪,世道的哀歌。
一阵无力感与厌恶再一次席卷全身,他恨透了那些坐在高位上蚕食着天地良心的蛀虫。
丛林中最不堪的渣滓,也配作金马玉堂?
钱昭牵着马儿忽然嘶鸣了一声,严岭的目光落在那匹墨色的马驹上,通体似釉面般光滑透亮,竟一眼辨不出品种,似与军中的马皆有不同。
钱昭向严岭颔首,谢凌安在看他,严岭回神思索。
显贵们人人如此,那谢凌安呢?
他理解它们的所思所想。
他纵容它们的为所欲为。
他是它们的同类么?
他也与它们为伍?
“很有可能是,毕竟指向很明显,”谢凌安接着说,面色严肃,“但正因如此,此事才蹊跷。我了解我太子皇兄,他素来敦厚。若真是他策反了胡三秋,他一定不会下令在你们出兵的那一刻让他下手。”
严翊川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说之色。他发现自己这一刻很矛盾:若是放在以前,他必然对这样的包庇之言厌恶至极;但今日谢凌安说出这话,倒给人一种他不是在为自己的亲皇兄开脱、而只是客观冷静地剖析着局势的感觉。
他很少这么“讲道理”地选择要厌恶的皇室贵族。
“这么说来,军粮案就是张用来牵制政敌的明牌,就等着被人甩出来,”严翊川冷声道,见将军府前人越聚越多,思索的眼眸转而直直地望向谢凌安,“既然如此,王爷何不去直接和他们澄清了?至少说明目前的进展?”
“都只是猜测,做不了数。”谢凌安这回顿了顿。如今这个情形他作为亲王自然有责任出面平息,但若他以“胡三秋”答复百姓,之后若真如他推测般存在另一个幕后之人,只怕会适得其反,破坏百姓的信任。他能做的,只有查清真相后昭示天下。
只是他没有想到百姓会如此急切、逼官府立刻给出个交代。
谢凌安叹了口气。他是皇权欲流中的人,但却厌烦透了这些阴谋诡计,被迫纠缠其中。他不知道太子皇兄是否早就查到了左丞相王锐与北境不可告人的关联,也不知道临行前太子皇兄的那个眼神是否就是想要授意他此事,但只要北境军粮案的审查文书呈上朝廷,必然会掀起与党争密不可分的轩然大波。
严翊川见他不愿多说,微微蹙眉。他虽不如谢凌安深谙宫廷玄妙,也能感知到一二,察觉到此事远比他想的复杂。
恰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竟是叶铮将军赶到。他倏地勒了马,高声道:
“诸位!这几日军务繁忙脱不开身,是我叶铮欠诸位一个交代!此案已毕,内鬼为北三营粮官胡三秋,已然伏法!请诸位放心,有我叶铮在,必会为百姓主持公道!”
百姓见叶铮出面,纷纷跪下去,有妇人如得沉冤昭雪般已经喜极而泣。
谢凌安心下一惊,心道叶铮此话不该说!但他一个战场杀伐之人又如何懂得其中可能还牵涉党争的弯弯绕绕!
倒是严翊川见状,正欲上前去提醒叶铮,一把被谢凌安拽住,听他压低声音道:“去不得!你没尝够背负罪名的滋味是不是?诬陷皇家攀咬丞相的罪名你担不起。”
严翊川面有愠色:“是你说的胡三秋不是结局,至少让他们知道这个!”
“不行!官家出面只可有定论,绝不可莫衷一是!若连官府都言人人殊,你可知会生出多少无端的猜测与蜚语,众口嚣嚣,不堪想象!叶铮之言既出.......你能做的,最多只有安抚人心。”谢凌安正色道,语气凝重。
严翊川心下微惊,他从未将自己置于官府的位置想过此节,没有过这般缜密考量。严翊川凝视着谢凌安的眼眸,见眼底是从未见过的锐利与深沉。
他远比严翊川预想的还要有城府。
严翊川倏然对此少年生出几分敬意。
他不禁想,要见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明争暗斗、要在权力欲流中浸润多少时日,方能养成这般敏锐的洞察力,能在瞬息之间推演到每种可能的后果,以及最佳的解法。
但奇怪的是,谢凌安似乎还是那权力场之外的人,并触碰不到核心,也无意接触。
严翊川心想,他自诩洞若观火,知悉庙堂之上的悉数变迁,远在边境仍能机关算尽长袖善舞,得以一步一步向上爬。但与谢凌安一比,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一个不入流的阴谋之士。
出神的功夫,将军府前军士已在指挥百姓们散去,亦有人抬走了老妇人的尸体。
严翊川回神颔首,见谢凌安方才拦着劝他急得额间渗出了汗,忽然生出想抬手为他拭去的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一激灵,暗骂一声唐突,正色道:“王爷今日肯与末将说这些,末将感激王爷的信任。方才这些话,从今往后,末将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王爷大可放心,来日也不必派人来试探。”
“我并没有此意,”闻言谢凌安紧绷的神情遂松下来,忍不住轻笑出声,带着些轻轻的讽刺的意味,“左郎将这是被人试探惯了啊......来和我说说,是谁对左郎将这么上心?”
“......”
严翊川剜了他一眼,迈步往温宅方向去。
“将军稍候片刻,我这就去通传。”温宅门口的小厮不认得严翊川,也不懂军官职位,见他一身戎装,只毕恭毕敬地喊着“将军”。谢凌安跟在严翊川后面,也不说话,懒懒的,任他去交涉。
严翊川道一声“有劳”,有些忐忑,所幸平日他与温子慕都是私下往来,温宅里的小厮多数不怎么认得他。
但......也有一两个是认得的,比如说眼前突然出现的管家。
“哟左郎将来啦......”通传的小厮刚转身,正巧遇上出门采办的管家。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严翊川,熟络道。
严翊川心下微惊,忙打断他:“奉叶铮将军之命,前来与温先生商谈要事,劳烦您通传。”
管家愣了愣,这才看见左郎将高大身影后探出个脑袋,一双桃花眼滴溜溜转,夹杂着好奇、疑惑与懒散,一副看戏的神情。
“啊.....是,快去请主子,就说有客人在花厅等他,”管家有些懵,习惯性地抬手打发了小厮去请温子慕,“左郎将,这位是......?”
“这位是睿亲王,五皇子。”严翊川道。他不擅于给人说这种场面话,没干过这样的活。偏头却见谢凌安正眉眼弯弯盯着他,仿佛在等他继续。
见他不语,谢凌安在后面掐了一把他的腰侧,问道:“没了?”
严翊川愣了愣,想了想他有什么可夸的,思索了片刻,道:“真没了。”
“......”
谢凌安横了他一眼,小声咕哝:“好歹可以说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严翊川心道鬼知道你真是来干什么的。
管家闻言,仓皇拉着门口的小厮行礼。他们温宅富商大贾接见了不少,但官府中人鲜少有来往,亲王级别的皇亲国戚更是从未见过。管家忙领着两人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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