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安似乎没料到严岭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旋即浅笑:“我越来越觉得你做个只舞刀弄枪的左郎将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宫里看看?”
“......”这半吊子在朝堂上能说得上什么话......严岭腹诽。隧道:“别岔开话题。”
“好吧,”谢凌安道,“我这个人呢,有个小癖好,喜欢鉴宝。花花玩意儿,左郎将别见怪。”
严翊川望着他,目光中似有利刃不避锋芒:“激我发怒,逼我当众口不择言,你觉得你试对了?”
“我没有吗?”谢凌安挑眉,轻笑,“你有血性,有胆识。我初来乍到北境,若说谁最不可能糊弄我、助我查明真相,只有你——”
“疑犯本人。”严翊川接话。
谢凌安轻笑,望着严翊川,似有些嗔怪:“我看人很准的。”
严岭颔首,不语。谢凌安淡淡地看着他,自顾自地夹着菜。
严岭正欲启口,忽然有下属进来,面色匆匆。
“王爷,左郎将,”他行了礼,转向严岭道,“叶将军回来了,请左郎将过去,似乎是有要紧事。”
往主帐内走去,一路上,北风凛冽,抽打在严翊川的脸上,咆哮着刺激他的神经。
严翊川发现他还是那么不善于以善度人。他回想着谢凌安的话,一遍又一遍。他觉得谢凌安对他无罪的判决似乎太过客观公正,他的行事作为似乎太过顺理成章。
一切都有理有据的让他起疑,捉摸不透。但他又一时不明白谢凌安究竟有什么真实目的。
他该相信谢凌安说的吗?
他能相信谢凌安吗?
他敢吗?
谢凌安有没有可能......与以往来北境的皇族高官有些许不一样?
一片枯叶迎面吹来,严翊川恍然从思忖中回过神来,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竟然在风中生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
因为他的心底竟然有个很微弱的声音在说:嫡次子睿亲王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你可以相信他。
严翊川打了个寒颤,怪北风太冷。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善恶两端,他的天平从来不是这样偏的。
不该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严翊川抬眸远眺,似乎目光穿过疾风便能见万物真章。他清了清嗓,试图忘掉方才愚蠢而幼稚的念头——
他怕自己见过清风和煦,会忘了它本身就来自于深渊隅谷。狷狂无情才是它的真面目。
这世间没有善意的一席之地。
他该是沉着而审慎的。
主将帐内,叶铮将军、谢大都督、赫冉、严岭围炉而立。
严岭听了半晌,才明白北境正下定决心要禁掉民间与五狄的自由通商。
禁止梁狄通商的提议早几年便有,叶将军一直琢磨着未定。然而近年北境战事吃紧,经此一事后梁狄关系愈发紧张,加之胡三秋掀起的对五狄商人的仇恨这临门一脚,叶将军终于决定下令。
禁令禁不掉需求,两国百姓对彼此物资的需求因此便由官府为中介帮忙解决。每月初北境与五狄百姓将所需物品上报官府,由官府传递沟通;月末双方商贩依据运来货物,于专门场所由官府为转运中介进行交换。
今日商议之事便是这北境界内固定交易场所的选择。从前五狄商贩在北境界内流动交易,没有指定聚集的场所。几经思量,众人将目光聚焦在了北境关城边的一条窄窄的商街——斜茶巷。
“此街毗邻官府,又有多年的商贸历史,实乃不二之选。叶将军,不如就定在此处。”谢大都督在地图上划拉着斜茶巷到官府的距离,欣欣然道。谢大都督便是那位一贯尸位素餐却屡屡与夏臣抢功劳的皇亲国戚,一反常态地,此次军粮案之后他终于肯露面“管事”了。
“大都督有所不知,斜茶巷并非所属官府,是温氏私宅所在之地,”叶铮将军抹了一把络腮胡,语气平和地道,“据说,温氏老一辈家主丧妻不娶,府里恰住着一个寡妇亲戚,为了避嫌,他便在南北两院各建了墙,将大宅子从中分开。中间开辟的这条路久而久之就成了商贩交易之地,生意人聚居。温氏族人向来宽宥,便没与这些讨生活的百姓们计较,就有了如今的斜茶巷。”
大梁有南北两大富商,北方温氏和南方令氏皆世代为商,几乎垄断了各个行业,生意兴隆,家底殷实。温氏这一代家主名为温子慕,是远近闻名的翩翩贵君子,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素有“墨兰修竹”之名。温子慕在商界被称为“天纵奇才”,十一岁便接手如此庞大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也毫不逊于前辈叔父。
“所以要将此地征为官用,还需温氏如今的家主温子慕同意。”大都督闻言蹙眉,似若有所思地道。他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沉默的严翊川,牵拉游丝般想要与叶将军传达着什么。
叶铮将军像是不经意地接过大都督的眼神,有些吞吐地道:“翊川,你看近日闹出这么大的事,赫中郎......要避嫌。手底下的人中我最信任你,所以我和刺史想派你去代官府与温氏相商,你意向如何?”
严岭瞥了一眼仅仅被处置为“要避嫌”的赫冉,赫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挑衅的气焰嚣张地扑来,似无声地宣示着自己在这场罪名定夺战中全身而退的完胜。
严翊川颔首,声音中听不出一分情感,道:“末将得令。”
大都督见严翊川没有异议,生怕他后悔了似的,忙补充道:“官家征地,要么给温家减税,要么就给租银。但战事吃紧,府里未必就能拿得出太多,你和温子慕商量着,能省着些就省着些,就当是为国捐些军饷了,他该懂大义的。”
......他凭什么该懂大义?严翊川腹诽,依旧没有抬眼,冷声道:“是。”
话毕,严翊川转身向账外迈步。身后忽然响起急匆匆的声音:“左郎将——”
严翊川停步,身后叶将军说道:“这次敌军突袭,多亏你带小队在山中拖住了赤狄族主力,不然等他们南下与尤叱族联手,北境必亡。”
严翊川一言不发,叶将军见状,面色犹豫,继而道:“本将军知你此回立了大功,但你也看到如今这档口北境元气大伤,不宜落人口舌......你还年轻,能坐到左郎将的位置已远超他人,不用愁日后没有立功的机会。所以这回你的军职......先暂且不升吧,等你日后再立大功,本将军一并封赏。”
严翊川旋即朗声道“末将遵命”,头也没回地迈步走出帐去。
总是这样,他已经习惯了。
严翊川刚出军营,倏然,一匹墨色骏马横在跟前,挡住去路。
“左郎将巧啊!”马上人笑眼盈盈,没个正经。
严翊川有一瞬间的犹疑,行礼道:“王爷有事?”
谢凌安在马上笑道:“方才左郎将不是有话没说完嘛。”
“忘了。”严翊川冷声道。
谢凌安翻身下马,手中还握着马鞭,挨着严翊川站着笑道:“左郎将去哪儿?”
严翊川不自在地退了半步,回道:“温宅。”
“温宅......那个商人?被誉为‘墨兰修竹’的那个?”思索间无意地将马鞭手柄的抵在下颌,谢凌安的一双碧瞳神采奕奕。
“是,他叫温子慕。”严翊川道。
“你去他那儿做什么?你们很熟吗?”谢凌安目光如炬,似有什么都不放过的锐利。
严翊川微微一顿,没让谢凌安看出自己有一瞬的不自在:“不认识,为军务罢了。”
谢凌安蹙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和他能有什么军务可谈?”
“一些小事。”严翊川糊弄道,移开了目光。他发现,谢凌安很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他的目光总是尤为炙热,看向人时总是极为专注。但这一刻却让他微微有种“无所遁形”的仓皇。
他赶紧岔开话题:“王爷很闲么?不是还有地方要去?”
“噢......我也去温宅,”谢凌安笑道,“正好顺路!”
“......”
严翊川蹙眉,表情复杂。谢凌安忙补充道:“是逢皇命巡察,不为别的。”
“......”
于是钱昭牵走了马,两人并行。谢凌安满眼好奇,眼珠滴溜溜地四下张望。
但严翊川没说话,他有心事。
他方才没说真话。
温子慕他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于他有恩。
十二年前关外他父母的尸首,最后是温子慕悄悄帮他收的。尽管温子慕把他们安葬在塞外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山沟、不敢有牌位,却是唯一一个肯主动冒着触犯律法风险、还偷偷为严翊川带来父母遗物的陌路人。
严翊川已经很感激了。
“墨兰修竹”,在他心中,世间仅有温子慕一人能担得起这美誉。悲悯、淳善、人情,这么多年,只有在他身上严翊川才能真正感受到。
但这些,谢凌安不能知道。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严翊川正思忖着,没注意到远处闹哄哄一片。直到尖锐的喊声刺入耳膜——
“我家三个儿子,全都死了!死了!求求叶将军主持公道,让我老婆子死也瞑目吧——“
只听砰的一声撞击,随后响起阵阵惨叫——
“啊——”
“死人了!”
“没天理啊——”
严翊川回过神来,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谢凌安,正巧碰上谢凌安投来的目光,同样肃杀。
不远处,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百姓,哀嚎着、呜咽着。朱红檐柱边上倒着一位老妇人,从模样看已至耄耋,额前鲜血直流,溅在浮雕柱基上。儿媳妇抱着老妇人的身体,嘴里不住地喊着“娘”,跪在檐下哭成泪人。
“这是哪里?”谢凌安蹙眉。
“叶铮将军的将军府。”严翊川答道。
一片哀嚎中,有一书生模样的青年骤然直起身子,向着府门高声道:“叶将军!我等无意冒犯!只是此一战北境濒临撑破,数万将士战死,近半数百姓家破人亡!我等皆知,他们不是死在敌人的马蹄之下,是死在自己人的蛇蝎心肠中!十余日过去,叶将军缘何仍不抓出叛徒!还是在为谁包庇吗?求叶将军明辨是非!严惩内贼!为我们讨回公道!”
“严惩内贼!”
“讨回公道!”
“叶将军!叶将军——”
此起彼伏的情愿声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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