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半个月前,十月刚过,晨光初透庆阳殿,一位身着绯色蜀锦官服的年轻官员便执玉笏出列,正是新晋御史中丞——
陆忱州。
他不过年方二十一,身量却已颀长挺拔,立于朱紫队列中,如青松立雪,卓然不群。他眉峰似剑,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寒潭,蕴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锐利。虽因年少而轮廓尚未完全褪去清俊,但那通身的气度,已是渊渟岳峙,沉稳得令人心折。
这份气度,加上他未及弱冠便连中三元、十七岁随父深入陌凉刺探军情立下奇功、被先帝破格擢入御史台参赞机要的传奇履历,让他即便身处群臣之中,也天然成为视线的焦点。
诚然,因其父陆柄泽在后党中地位显赫,他亦被不少秉持旧念的老臣暗斥为“乳臭未干的鹰犬”、“陆家送入朝堂的又一把刀”。然陆忱州对此类闲言碎语,素来两耳不闻。此刻,他便以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坦然迎向御座上那位年轻新帝——曲云政审视的目光。
新帝曲云政的那目光里,带着对新晋权臣惯常的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正看着他。
“陛下,”陆忱州无惧的正视着那视线,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北方陌凉为表休战诚意,其国王愿送公主入我国为质,同时亦请求大曲遣宗室子弟前往陌凉,以示互盟。依臣愚见,此乃暂缓北境边患、换取喘息之机的良策。”
新帝曲云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润的龙椅扶手,唇边泛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拖长了语调:“哦?陆卿既提此议,心中可有人选了?”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年轻御史身上。只见他微垂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剑眉微蹙,似在万千思绪中艰难权衡。片刻令人窒息的沉吟后,他终是再度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凿入每个人耳中:
“臣愚钝,反复思量……论身份相当、于国本无碍、又最能彰显我朝诚意者……唯有翠微轩那两位殿下,最为适宜。”
“翠微轩”!“两位”!
这两个词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猝然刺进程寻的耳膜!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倒涌,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踏出朝班,喉间的怒斥几乎要冲口而出——
就在此时,一只枯瘦却力量惊人的手从旁侧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袖!
——是父亲程幕连。
老臣面沉似水,眼中翻涌着惊怒、警告与近乎哀求的严厉,攥住他衣袖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隔着官袍嵌进儿子的皮肉里,用无声的巨力将他钉在原地。
在程寻因极度愤怒与失望而微微颤抖的、近乎仇恨的注视下,御阶下,陆忱州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极轻、极快地扫过他瞬间煞白的脸。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光影明灭,仿佛有什么极其复杂的情绪——歉意?无奈?抑或是更深沉的决绝?——如流星般急速掠过,快得让人疑心只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一派深不可测的平静。
几名嗅觉灵敏的后党官员见状,立刻抓住时机,纷纷出列附和:
“陆大人所言极是!那两位殿下身份尊贵,正堪此任!”
“如今国库吃紧,北境用度浩繁,护送队伍理应精简,不可靡费!”
“正是!既陌凉会派仪仗前来边境相接,我朝又何须劳师动众?轻车简从,方显休战诚意!”
新帝曲云政面上笑意渐深,显然对此议颇为满意,微微颔首,嘴唇微张,便要下旨——
“陛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忱州却突然再度扬声,打断了皇帝即将出口的谕令!
满殿皆惊,连曲云政也蹙眉看向他,目光中已带上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只见陆忱州撩袍,竟是更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斩钉截铁:“陛下!质子出质,代表的是我大曲国体与皇室颜面,仪仗规制,绝不可因俭省而轻慢!此非靡费,乃立威于外邦之必须!”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竟直直投向班列中那正死死盯着他的程寻,清晰道,“程起居郎程寻,行事素来缜密周全,恪尽职守。臣举荐——由他全程主持护送事宜,务必使两位殿下安然抵达边境,仪仗不失国格!”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新帝面色骤沉——这陆忱州先是献策遣送那对姐弟,转眼又坚持仪制周全,如今更指名要程家小子护送,究竟意欲何为?!
探究与怀疑的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殿中那身姿挺拔、却仿佛独自立于风暴中心的年轻御史。
陆忱州,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然而,此刻朝堂上的一切机锋算计、言语陷阱,程寻已无心、亦无力去分辨。
他所有的感知,都被胸腔里那团骤然爆燃的怒火与恨意吞噬。他死死盯着御阶前那个挺拔的绯袍身影,那双曾令他暗自钦羡的沉静眼眸,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虚伪至极。无论事后护卫是多是寡,无论最终由谁押送,那对姐弟远赴陌凉、前途未卜的命运,都已在那个人的寥寥数语间,被冷酷地推上了既定轨道。
什么“仪制不可轻慢”,什么“举荐程寻护送”……不过是鳄鱼的眼泪,是事后欲盖弥彰的惺惺作态!他分明就是递刀的人,是亲手将人推下悬崖的刽子手!
无力感如同冰水,混着沸腾的恨意,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御座上的新帝,在短暂的阴沉不悦后,最终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缓缓吐出了那个终结一切的——
“准”。
大局已定。
故而,当新帝正式遣送质子的旨意颁下,一切已无可转圜。这才有了,半个月后,曲长缨与曲长霜姐弟那支单薄得近乎悲凉的队伍。
只见他们在寥寥几名神情漠然的护卫“陪同”下,裹紧身上半旧的御寒衣物,沉默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北方苦寒之地、吉凶难料的漫漫长路。
*
“哒、哒、哒……”
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天地间唯余苍茫白雪。夕阳在雪光的折射下红得异常浓烈,似凝结在唇边的残血。不知是否因心境相似,程寻只觉得这暮色竟与初见曲长缨那日的晚霞如出一辙,令他恍惚坠入绵长的回忆——
直到曲长缨的声音穿透寒雾,程寻才猛地从往事中惊醒。
“殿下有何吩咐?”
他转头望向已长成少女的曲长缨,却见她眼中再寻不见当年果蔬园里的莹亮光彩,只剩两潭深不见底的寂寥。
“程大人,就送到这里罢。”她干裂的唇瓣轻启。
这话语明明落在耳畔,她却仿佛并未在听。自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连目光里那片悲怆与绝望,都凝固得纹丝不动。
“他们来了。”
程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眯眼望去——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赫然立着一排身形魁梧的陌凉士兵。貂皮裹着虬结的肌肉,络腮胡须结满冰霜,像一群从雪原深处走出的修罗。
他忽然懂得了边塞诗里那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是何等滋味。
原来生离死别,从不需要锣鼓喧天。
“殿下……”程寻下意识勒紧缰绳。
却见曲长缨忽然扬起一抹笑。在这荒芜天地间,那笑容竟比灼灼烈日更炽热,比天边残霞更浓艳,在他心间烙下永生难忘的印记。
“程大人,”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有缘……再会。”
史上最美强惨男主出来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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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已经存稿50万字的、已经在写最终结束章节,全部坑都已经基本填好的自信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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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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