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程寻十五岁。
刚及舞象之年的他,尚未经历多少世事,却已生就一副令人过目不忘的好样貌。肌肤是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莹白,衬得俊秀的五官格外鲜明生动,尤其是那双唇,色泽饱满如点染了上好的胭脂。但这般昳丽却无半分女气,眉宇间蕴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清朗英气,那双眼睛尤其出彩,明亮清澈,顾盼间透出与生俱来的聪慧与隐约的骄傲。
他通晓文墨,诗书俱佳,虽于武艺上不算顶尖,却也弓马娴熟,能骑善射。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满腔热血、渴望在文武之道上崭露头角的时候。
然而,这般出众的容貌、显赫的家世与难得的才学,却未能解开他心底一个小小的结——为何自那次春日偶遇后,他就再也没能见到那个令他莫名牵挂的身影?
那年冬天,他随父亲程幕连入宫。趁着父亲与同僚叙话的间隙,他又一次悄然溜去了记忆中的那片果蔬园。
程幕连与同僚议事毕,遍寻他不着,回府后厉声询问随从,几经威吓,那跟随程寻多年的小厮受不住家法才地吐露了公子时常独自前往冷宫附近果蔬园的事。
程幕连闻之,勃然变色!
当晚,程府庭院。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程寻被勒令褪去外袍,只着单薄中衣,直挺挺跪在院心。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湿发狼狈地贴在额前、颈侧,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逆子!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程幕连手持家传的乌金缠丝马鞭,立于廊檐之下,声音因震怒而微微发颤,穿透哗哗雨声,凌厉如刀。
程寻跪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唇色冻得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初涉政坛的他,其实心里已然模糊地明白了父亲的怒意来自何方,但少年人那股执拗的劲头上来,加之对那双清澈眼眸的莫名维护,让他紧紧抿住了唇,倔强地不肯吐露半个字。
见他沉默以对,程幕连怒火更炽。他猛地扬手,一鞭抽在廊下的一张硬木矮几上,“咔嚓”一声脆响,木屑纷飞,矮几应声碎裂!
紧接着,鞭影如毒蛇吐信,划破雨幕,挟着厉风,“啪”地一声重重落在程寻左眼角下方!
剧痛袭来,程寻闷哼一声,偏过头去,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瞬间蜿蜒而下,在苍白脸颊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我只是……去看望一位朋友!这又有何错!” 他猛地转回头,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不服。
“你……你这孽障!” 程幕连见他仍不知悔改,气得眼前发黑,身形踉跄着向后倒去,幸得一旁老管家眼疾手快,慌忙搀扶住。“你给我好好想想你错在了哪里!”
一夜急雨,彻骨寒凉。
程寻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夜,任凭雨水冲刷伤口,浸泡身躯,意识在冰冷与昏沉间浮沉,唯有那股少年意气支撑着他不肯倒下。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天色灰蒙。
程幕连在家人的劝慰下,终于缓过气来,只是面色依旧灰败。他命人搬来交椅,裹着厚厚的裘氅,坐在廊下,望着院中那个几乎冻僵却依旧挺直的身影,眼中交织着怒火、痛心与更深沉的忧虑。
良久,他看着儿子惨白脸上那道已经凝血的鞭痕,以及那双即便憔悴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终是疲惫而沉重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苍老:
“寻儿……你当真不知?那对姐弟……是何等身份?莫说陛下对他们心存芥蒂,便是中宫那位娘娘,也视他们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你可知私下与他们往来,稍有不慎,便会为整个程家招来何等祸事?我程家百年基业,多少代人的心血……你怎能……怎能如此轻率任性……!”
原来,十数年前,曲长缨与曲长霜的生母宋氏在艰难产下双生子后,未及见儿女一面,便被一纸诏书赐死,罪名是“贱婢惑主”,由皇后亲自监刑。此事震动宫闱,人人噤若寒蝉,这对襁褓中的姐弟后被指派给一位性情温婉的低位嫔妃抚养。
然而蹊跷的是,自收养他们后,那位嫔妃便缠绵病榻。三年后,她年满十岁的亲生皇子在御花园“意外”落水夭折,不出半月,嫔妃本人也在一个暴雪肆虐的冬夜咯血而亡。
自此,一个阴冷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深宫蔓延——这对双生子,命带血煞,刑克至亲,乃不祥之人。
流言愈演愈烈,最终传到了那位缠绵病榻的皇帝耳中。这位刚年逾五旬便已精力衰颓、无力理政的君主,骨子里传统、耳根子软,听得多了,竟也将自己久治不愈的病体与朝中的不顺,隐隐归咎于这对几乎被他遗忘的子女。
“司天监早有谏言,我朝国运鼎盛在东南,西北方主凶煞。” 病弱的皇帝在某个昏沉的午后对心腹太监低语,眼中是深深的疑惧与厌弃,“偏这对姐弟生于西北角的寒香殿,其生母旧居亦朝向西北。他们降世后,北境旱涝不止,边关屡生事端,连抚养他们的妃嫔皇子都接连横死……莫非,真是灾星转世?双生更是双倍不祥……”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迅速生根发芽。皇帝甚至动过“为社稷除患”的念头。最终,是在陆柄泽等几位尚有良知的老臣以“天家骨血、不可轻戕”为由的拼死苦谏下,才勉强作罢。
既然连九五之尊都厌弃至此,这对姐弟在宫中便彻底成了可以随意践踏的存在。除与不除,对权柄在握的皇后而言已无分别。她随意将二人打发到宫苑最偏僻荒凉的翠微轩,任其自生自灭。久而久之,红墙金瓦的深宫里,几乎再无人记得还有这样两位皇室血脉在角落里艰难求生。
转眼多年过去,皇帝病势沉疴,朝局暗流汹涌到了极点。皇后母族独揽大权,其子曲云政的太子之位更是稳如泰山。故而在皇帝几乎无法视事之际,皇后再不掩饰锋芒,大肆清除异己。
正是在这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敏感时刻,程幕连骤然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竟私下与那对被视为“灾星”、且明显被当今最有权势者所厌弃的姐弟往来甚密!这叫他如何不惊怒交加!魂飞魄散!
程幕连站在滂沱大雨中,年迈的身躯因后怕与愤怒而剧烈颤抖,官袍下摆早已湿透粘腻。他望着雨中倔强的儿子,声音嘶哑,带着痛彻心扉的悲怆与前所未有的严厉:
“寻儿!你睁眼看清楚!这朝堂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当真要为了那点少年意气,为了那对自身难保的姐弟,赌上程家列祖列宗留下的百年基业,赌上阖族上下百余口的性命吗?!”
冰凉的雨水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却不及父亲话语中的寒意刺骨。程寻跪在泥泞中,浑身早已麻木。他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滔天利害?这些日子以来的刻意回避、深夜辗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父亲……”
年轻的嗓音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混合着哽咽,“为何连最寻常的情谊,都要被卷入这般阴暗的权斗之中?我们……我们只是知己相交……”
“与天家子弟谈寻常情谊?”程穆连痛心疾首地摇头,“痴儿!他们再如何落魄,身上流的也是皇室血脉!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可他们……他们不过是深宫中的两个可怜人……”
“可怜?”老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他们不是没有锋芒,只是尚未等到展露锋芒的时机。寻儿,你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趁现在还来得及,放下吧!”
程寻沉默地跪在雨幕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挣扎都化作这场雨中的忏悔。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之时,程寻终于……
妥协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脸上混杂着泥水、干涸的血迹和雨水也冲刷不掉的深深疲惫。那双曾经盛满星光、聪慧骄傲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廊下须发皆白、同样憔悴不堪的父亲。
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吐出干涩嘶哑、却异常平静的语句,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冻僵的胸腔里挤压而出:
“父亲……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垂落,盯着眼前一小洼浑浊的积水,仿佛在看自己沉寂下去的心湖。
“儿子……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年人的鲜活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顺从的黯淡。
*
自那日后,程寻再未踏入过那片果蔬园。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两年。
大曲一百四十三年。
皇帝驾崩。
太子曲云政顺利即位。
正如程幕连所料,一场无声的朝堂清洗,悄然展开了。新帝推行的"内清新政",如同利刃,斩断了大曲王朝最后的安稳。先帝驾崩后的半年间,每日都有两朝老臣被罗织罪名,连先帝的其他几位皇子也未能幸免。
程寻虽只是个小小的起居郎,却每日在朝堂上亲眼见证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戏码。那些曾经德高望重的老臣,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他整日如履薄冰,在奏章的字里行间揣测着圣意,在同僚的只言片语中分辨着风向。
而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始终怀着一丝微弱的期盼——但愿新帝,但愿这满朝文武,早已遗忘那两个住在深宫角落里的身影。
可惜,天不遂人愿。
新帝继位七个月后,他的这可怜的、唯一的期望,也落空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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