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坑也往下挖了很深，商玉凉手中的罗盘金色字纹旋转，发出“嗡”的一声。

“就是这里了，慢一点。”他提醒挖坑的两个人。

话音落，秦辉手下的铲子就碰到了不同于泥土的东西，他和封行同时放缓了动作，用往下铲掉了不少泥土，改用手去挖。

破烂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料和泥土混在一起，蜷缩在底下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

“找到了吗？”司见尘探身过来看。

封行退后一步反手按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小孩上一边去。”

秦辉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挖出来的尸体，怒道：“畜生。”

小女孩的尸体已经变成青色，模样和小阴灵每次显露出的样子差不多，眼眶是干涸的血洞，一边脸大概是从上面被丢下来，擦掉了一半的皮肉，被黑褐色的泥土填满的嘴巴，身躯多处骨折，歪七扭八的挤在一起……

四年过去，她的尸体居然就像是几天前才被人埋在这里，没有腐烂也没有发臭，却更显得触目惊心。

饶是秦辉以前在警队待过，也不忍心地转开了目光。

“大概是那个阵的原因。”支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深坑边。

小女孩闯误进去本要被抽掉魂魄，但是麒麟神君不需要她的魂魄，所以取走了她的眼睛献祭法阵，确实算是救了她一命。

可是这种救人的做法更像是神君对人类生命的不屑一顾。

法阵和麒麟灵力的交汇导致她身体不腐坏，却也把她永远的困在了这座走不出去的神山。

支晓轻轻抬手，一股金绿色的灵息落在小女孩残破的身体上，轰然燃烧起来。

秦辉站在旁边却感觉不到热度，静静看着面前刚挖出来的尸骨被灵火焚烧。

一缕风掠过，小阴灵出现在了深坑边。

她走过去牵住支晓的一根手指，微微眯着眼睛。

好温暖啊，那么长久以来，她好像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体变得充盈起来了，像泡在热乎乎的温水里，四面八方都是氤氲的雾气，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

坑底的绿金色火焰还在燃烧，支晓伸出手贴在小阴灵的额头上：“我送你走，说你的愿望吧。”

下一秒，还在坑底的封行瞬间就到了支晓身旁，伸手把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停歇心脉处的灵息也跟着流转起来。

“一起。”封行说。

支晓没阻止他，敛眸默许了。

小女孩闭上眼睛，周遭变成了一片漆黑，她惶惶然四顾，听到支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别怕，我在。”

她就安了心，抬脚往前走去。

四周的黑色的业火开始涌动起来，却没有其他时候那么急切暴虐，似是带着迟疑，游动过来的速度都是慢吞吞的。

“她是被强行困住的，这次业火应该不难挨。”封行说。

他和支晓并肩走在黑暗里，看着前方小小的身影，手指不由分说牵住了支晓。

支晓轻轻叹了口气：“就知道是你，上次在季节镇，我送李玉敏去水边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人替我承了业火，只是那个时候没想到谁能做到这一点……你给了我一半神魂，你我确实算共体。”

“替你承业火？”封行哼了一声，“那你又是替谁承的，这七百年也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支晓听出封行语气里的恼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安慰他：“没关系，我习惯了。”

封行捏着她的五指用了些力：“在神山的时候你泡那个黑雾也说自己习惯了，可是哪有人会习惯疼痛的，就算灵犀再是强大，也没有这种说法。”

“你……”支晓一愣。

封行低头不满地瞥她一眼：“回回都躲在屋子里哭，习惯个鬼。”

支晓一哽，觉得耳根猛地烧了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居然偷看？”

封行说漏嘴，也哽了一下。

支晓顿时想甩开他的手。

她的小黑，她最听话、最乖、指东绝不打西、喊往前绝不后退的小黑，居然偷看她那么狼狈的时候。

那她每次泡完执怨出去，强忍着擦干眼泪恢复表情，看在小黑眼里岂不是逞强和滑稽。

岂有此理！

支晓怒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想你担心，结果你在看我笑话？

她气得当场就想揍封行一顿，手还没抬起来就被按住了。

封行从背后捏着她两只手腕，那些缓慢游动过来的黑雾还没贴近支晓就被他引了过去，轻而易举地往他身体里钻，侵骨蚀魂的剧痛随之而来，封行闷哼一声，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支晓身上：“出去再揍吧，我保证不动。”

支晓被按着双手无法动弹，怒道：“放开。”

她现在就要揍！

封行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有些抖：“没有偷看，是之前在你境域里看到的，我……我只后悔那些年太听你的话，为什么你说不疼我就真的信了呢……明明是你骗了我，还老想揍我。”

最后一句话又轻又不稳，尾音还跑了调。

支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封行抓着她的手把她锁在怀里，她只能被迫往后贴上他的胸膛，他说话时候胸腔颤抖的震动像是无声的控诉，又像是在跟她撒娇卖乖。

支晓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有气无处发的郁闷。

“放开。”她这次声音里没了怒气。

封行依旧我行我素地锁着她：“不放，快结束了，这次还好，业火没那么狠，别生气。”

支晓闭了闭眼，再不说话，任由封行靠在她身上，替她承受了所有袭来的黑色业火。

漆黑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很旧，墙面灰黑，家具摆放凌乱，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霉菌的味道。

小阴灵欢快地奔过去，跑到沙发上蹦了蹦，又跑到电视机面前摸了摸，一一去看其他的东西，很开心的样子。

“这是哪？”封行问，“这小东西的家？她不是……那什么吗。”

他现在没靠着支晓了，一只手却牢牢牵着她，开了口就等着支晓的目光转向她，然后朝她露出个虚弱的笑。

支晓：“……”

支晓转开目光，看向小女孩：“这是你最后想来的地方？”

“嗯！”小女孩用力点点头，“这里不是我家，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

这是她跟着那三个人待过的最喜欢的一个地方，那会儿她每天能要到不少钱，晚上回来不用挨骂挨打，连带着其他的小孩也没被打骂，有时候还会允许他们看一会儿电视。

这已经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候了。

眼前的景象慢慢散去，小女孩睁开眼睛。

她还是站在森林里的深坑边上，坑底的灵火正在一点点熄灭，她那难看悲惨的身体被烧成了一层洁白的灰。

商玉凉也走了过来，从坑底把秦辉和司见尘拉了出来，静静站在一旁。

“我还有一个愿望。”小女孩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恳切地看着支晓。

“喂，别得寸进尺，都为你渡灵……”封行上前一步，话没说完被支晓一把抓住了垂在肩侧的小辫子，“嘶”一声偏着头说不出话了。

支晓看着小女孩：“说吧。”

“我想……有个名字。”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被揪着小发辫只能低气压十足瞪着她的封行，小声道，“如果很麻烦就不要了。”

封行没想到她最后的愿望是这个，看了支晓一眼，从她手里抢救回自己的辫子，咳嗽了一声：“你想叫什么？”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大家都有名字，她也很想要一个，也想听人喊一声她的名字。

“支宁。”支晓说，“你叫支宁，和我一个姓，可以吗？”

“嗯！”小女孩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有名字了，我叫支宁！”

她扑过来抱住支晓，支晓也轻轻拥抱了她。

“再见，支宁。”

希望你来生宁怡顺遂，安乐无虞。

坑底洁白的骨灰被最后的火焰包裹着飞扬而起，在空中彻底化作四散的风。

她终于自由了。

看着小女孩的魂魄在支晓怀中消散，司见尘抱着秦辉的胳膊，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被秦辉一把按住后勃颈，语重心长的教育他男儿有泪不轻弹，被司见尘回击说他爹味儿太重显老，一大一小掐起架来。

封行则在小女孩离开的那一刻就换上了虚弱的模样，跟在一言不发往回走的支晓身后，三步一歇气，五步一叫唤，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结果没唤来支晓的回头，倒是换来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秦辉和司见尘勾肩搭背对他指指点点。

秦辉嘲讽味十足：“不是我说你，挖那么点土就不行了？得健健身吧。”

司见尘附议，真诚地给出可行性方案：“对啊封行哥，我一直铲土也没你这么累啊，你是不是太虚了？我爸认识一位老中医，要不我去跟他要联系方式给你？”

封行：“……老，子，好，得，很。”

只有商玉凉一个人走在最后，手里罗盘上繁复的金色字纹都收了起来，只剩天池指针慢悠悠的转动着，反映着主人此刻心中不息的思绪。

他想到刚才支晓给小阴灵取的名字，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阴灵带在身边，费尽心思为她渡灵，还用自己的姓为她赋名，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情况的阴灵要怎么才能再渡她入轮回，但就算她是灵犀，要做到也绝不容易。

商玉凉抬眸看向支晓的背影，许久之后才下定了决心，手中罗盘符文一闪，一条金色的细线从阴阳天池中游出，悄无声息地接近支晓，缠上她的手指。

知晓似有所觉，抬起手看了看。

然而上面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了。

抱歉。商玉凉在心里对支晓说。

他手掌翻转隐去器灵，快步跟上了前方的几人。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第 9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