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爱并不存在,它是在基因驱动下双方为实现各取所需而编造出的虚幻谎言。爱本身就是谬误。”
下午便是各个分论坛点评论文,艾绒下午并没有固定的任务,转场时她在走廊遇到了陶茜。
“老师好。”陶茜胸前挂着工作牌,看到艾绒后她主动过来打招呼。
艾绒点头回应,然后在陶茜准备离开的时候,开口叫住她:“这会儿有事吗?”
她想到陶茜正在研究的内容,这会儿有些想听听她的理解。
学术萌新·陶茜毫无防备意识的摇了摇头:“没有。”
艾绒“嗯”了声,然后顺理成章地引出话题:“你最近读书报告写的怎么样了?”
事实证明,无论学习成绩如何,突然被老师问进度都是一件蛮可怕的事。
“……我有在写了。”其实陶茜资料看的越多,想法就越混乱,她有时想论述爱究竟是什么,有时又想论述爱会在怎样的条件下发生。但思想混乱的最后结果就是,下周就要交读书报告了,她这会儿却对着文档删删改改,却凑不出几个字。
“有遇到什么问题吗?”艾绒对她说:“有问题你要及时与我沟通。”
陶茜闻言面露难色,她本来准备自己想好了再去找老师的,可没想到拖着拖着就快到截止日期了。
陶茜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就会很挫败,她感觉自己多变的思维可能并不适合搞科研。
“你读书报告的主题是什么?”艾绒见她这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遇到困难了。
“老师,我……我还没定下来。”陶茜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点思路都没有吗?”艾绒看向她,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不自知的锋芒。
“不是。”陶茜害怕老师认为自己不认真,于是赶忙开口解释:“我感觉自己的想法有点太多了,但是让我专注的去研究一个,我又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另一个想法会更好。”
“你有哪些想法?”艾绒平静发问。
陶茜见躲肯定是躲不过了,索性便自暴自弃地把自己的诸多想法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有些甚至听起来完全不像论点,没有任何依据,主观色彩极为严重。
艾绒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认真听完陶茜全部的想法后,平静开口:“你的思路听起来确实有点混乱,但是问题并不大,把它们各自归好类,这就是一篇典型的学术论文。”
“啊?”陶茜本来还有些阴霾的心情在此刻峰回路转,可她还是有些迟疑。她这么多混乱的想法难道还真能一锅乱炖到同一篇论文中?
想到陶茜刚才的措辞,艾绒舍弃了抽象晦涩的表达方式,她简明扼要的开口提示: “什么是爱,为什么爱,如何去爱。你想表达的是这些吗?”
“……啊老师。”陶茜认真想了想,眼睛里带着喜悦:“我就是这个意思!”
思路被打通,陶茜心里的压力瞬间减少,脸上也在此时露出了笑。
对啊,她那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归结起来不就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吗?
果然人总是会被各种表象困住,而忽略掉其中的本质。
柳暗花明一般,陶茜忙继续问道:“那老师我按照这个思路写下去,可以吗?”
“太大了。”艾绒下意识开口,但说完后想到陶茜只是本科生,她又再次开口补充:“读书报告可以把这三个部分都写出来,之后你觉得哪个部分写起来更顺手,再把它单独扩展成一篇小论文。剩下的两个部分同样可以这样做。”
陶茜被否定时的悲伤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一举多得的喜悦就涌上心头,她星星眼的看着艾绒:“那我岂不是一下就能写出三篇论文?”
艾绒闻言难得沉默了下,她只是突然有些明白导师为什么都爱画饼了。
“嗯。”不过艾绒还是鼓励道:“先试着去写,但是下周要先把读书报告发我。”
“好的老师!”陶茜斗志满满,有了信心胆子就会变大,于是她把在心中积攒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老师,您之前有研究过这个问题吗?”
艾绒闻言轻佻了下眉,这要怎么说。她想起自己曾写过的课程作业,它的名字是——《论爱是否存在》。
抬眼看着面前学生一脸期待的表情,她最后还是开口:“可能有写过吧,但时间很久了。”
艾绒觉得她不能在此时把桌掀翻,毕竟比起教学,引导和鼓励学生,让她们能真正对所学产生兴趣并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进行自主探索才更重要。
“哦对。”陶茜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
她想到之前在知网搜论文时曾看到艾老师发的文章,艾老师发过那么多篇论文,不记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
洛大休息日的晚上昏暗安静,只有路灯透过树叶投下影影绰绰的微光。湖边吹来的风很凉,秦青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才说:“我发现京市的学校都很少有湖。”
“贸大也没有吗?”葛晓晓戴上帽子。
“没有。”秦青摇摇头,然后问:“你们学校一共有……四个湖?”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
艾绒“嗯”了声,凉风把她的头发吹乱。
夜晚的降临,让艾绒运转了一下午的大脑短暂的放松下来。
不远处路口的测速检测让艾绒想到了自己刻意忽视了一下午的客厅监控。
公寓的客厅还有监控吗?在哪个方位?昨晚那么昏暗的环境下,它都拍到什么?
“……艾绒?”
一道声音把艾绒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收回看向测速显示屏的视线,看向身旁叫她的秦青。
“怎么了?”艾绒问她。
“你刚才在走神吗?”秦青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艾绒没回答她,只是说:“差不多转完了,我们走吧?”
快被风吹成傻子的葛晓晓赶紧点头答应,她向前走两步,见秦青依旧站在原地,于是她不得不又退后两步,伸手挽着她的胳膊就带着她往前走。
天实在是冷了,过了霜降,冬天好像一下子就到了。
“这次的哲山论坛你们参加吗?”正好经过一个风口,秦青被风噎的闭上了嘴。
而她身旁的葛晓晓看了眼艾绒,才开口道:“去。”
“嚯。”秦青无比吃惊,这会儿她也不管风大不大了,快速追问:“你们怎么拿到邀请函的?葛教授带你们去吗?”
这个论坛规格很高,不止这个领域的大佬和顶刊的编辑会参加,主管这方面的一些领导也会参加。毕竟时间节点卡在这了,上面刚开完会传达指示,构建自主的哲学知识体系已经迫在眉睫。
“以文参会啊。”葛晓晓说:“师姐带我了二作。”
秦青闻言皱眉看着艾绒,这个事情肯定没有葛晓晓说得那么简单。
这种级别的论坛都是邀请制的,就算是以文入会也肯定不是一般的筛选。她们学院的院长至少都没资格参加
被风吹了一路,最后三人随便找了家火锅店。点好餐,三人出去调蘸料。
“一个月后,我是不是就能看到你的新论文了。”秦青看向一旁的艾绒,开口道:“和你导师一起。”最后想了想,她又猜了个大致的题目和期刊。
“都猜到了还问?”艾绒瞥她一眼。
“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嘛。”秦青无奈耸耸肩,脸上的笑莫名有点苦。
艾绒没再搭理她,但秦青却自顾自的想着什么,然后最终忍不住开口:“我时常会想,我比不上你,是不是因为我当时没选对导师。”
想到自己的博士生活,她又切身的补充道:“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后悔了?”艾绒问她。
“嗯。”秦青轻哼一声。
“其实你可以回忆一下。”艾绒拿起料碗,回去前落下一句话:“当年你有没有给葛老师发过邮件。”
秦青看着艾绒的背影,过了两秒她反应过来:“……”
好吧,她当时确实持之以恒、无比真诚的给葛老师发过好几封自荐信。但结果显而易见,葛老师明确拒绝了她……
秦青其实已经想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了,现在学术追求热点,她们这种学科就更是如此了,上面给出指示,下面的人要是手快写出一篇论文,那就是能抓住时机。
葛教授这半个月在京封闭学习,秦青想艾绒大概是推测到了一些热点,提前写出了几篇论文,并且她应该真的猜准了某个,所以在葛教授结束学习后她便能借着指导的名义把论文发给葛教授。
然后就是“以文入会”,大佬之间互相交换资源,**文了。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秦青坐下的时候看向艾绒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明天几点的高铁?”葛晓晓再次在秦青的脸上看到这种熟悉的神情,她熟练的安慰道:“哎呀,明年你也试试,说不定也能中。”
葛晓晓有时对秦青的执拗非常无奈,但她却也能理解。毕竟要上进就要抢资源,一个学院、一个学校、乃至整个学术圈,资源就那么少,你占的多了别人就拿的少了。
可这也没办法,勤奋、天赋、背景,这三个缺了哪个都不行。
秦青的目标就是超过艾绒,可如今距离她们认识已经过了七年,她还是被艾绒甩在身后,甚至还有种越甩越远的感觉。
憋着一口气,秦青拿起茶杯碰了下艾绒面前的茶杯,一口喝完后,她对葛晓晓说:“你要多谢艾绒有良心。”
这次论坛葛晓晓其实能猜到什么,但她是个知足的人,她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有些资源就算给她,她也拿不住。
“你一定不要退场。”秦青离开前一双眼睛被热气熏的发红,她看着艾绒,掷地有声地说:“我想看看你最后能达到的高度,也想看看我的。”
……
饭局散了,下次再聚不知是什么时候。
明天还是休息日。艾绒拒绝了师妹送她一程的提议,也没有用手机叫车。
晚上九点多的洛城,夜风寂寥,身边时不时经过几位匆匆赶路的行人,汽车也在顺畅的马路上疾驰。
人们都忙着回家。
在奔忙的环境中,艾绒却一反常态,她不疾不徐的走在路上,想起了饭局上葛晓晓提到的画展。
葛晓晓的女朋友在相关机构上班,一些比较难弄到的展票,艾绒总是要拜托葛晓晓帮忙。
这次画展里有母亲喜欢的画作,但看到展览时间,艾绒却只能摇头向葛晓晓表示感谢。
其实在几年前的那场意外之后,艾绒就开始不知道该如何与母亲相处了。
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推进着,不知不觉间艾绒就发现她仅剩半年就要奔三了。一时间耳边似乎响起摇铃呐喊的催促声音。
儒家讲三十而立,但艾绒却仍觉得自己还在半空中飘着,要去哪?不知道;最后她会落到何处?仍然未解。
就这么被时间这双大手推着往前走,艾绒发现自己也到了母亲当年的年龄。她一点一点的覆盖母亲走过的时间,偶尔竟也能意外的在某一时刻理解母亲当时的选择。
之前艾绒总以为自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母亲的人,毕竟那时她人生的全部时间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
但母亲在生活中的隐忍与奉献,那种无法挣脱、进退维谷的感觉,艾绒却是在很久之后才迟钝的感受到的。
这份迟钝让她后知后觉,母亲或许在某种时候把她当成了另一个自己。她努力培养自己,让自己成长为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女性,她看向自己时眼神里会露出欣慰的神情,那能够短暂的遮盖她的疲惫。
所以艾绒也努力地想让母亲在她身上看到生活的另外一面。
但艾绒却时常忘记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作用。
所以小姨应该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理解母亲的人,艾绒也是到后来才慢慢明白小姨为什么总是容易生母亲的闷气,又为什么总是那么好哄。
因为她们一同长大、共同经历过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她们的情感几乎同频共振,始终能够彻底的共情对方。
但真残忍,这次画展的时间却和小姨的忌日重合。
同几年前那场一样,这注定又是一场无人赴约的邀请,
思绪百转千回,沿着人行道一路向前走,不知是下午陶茜的疑问,还是昨晚的事情,艾绒突然就想到了她多年前写下那篇低分论文,她曾在里面写到,
——[爱的本质是索取自身未有以满足自我**。而致使愚笨之人忍耐,聪明之人狡诈的根源便在于基因,激素操控身体,延续的血脉如同坚硬的绳索,成就一个又一个牢不可破的家庭共同体。]
血脉延续、思想固化。爱是人类繁衍至今的最大谎言,是“牺牲自我”的美好表达。
尽管有些偏激,但这却曾是艾绒对爱情乃至婚姻的全部理解。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此刻强烈震动起来,好像天空的裂缝中突然伸出了一张大手,不由分说便一把将艾绒从虚无的混沌中拽了出来。
拿出手机接通,下一秒闻意雾难得正经的声音就通过话筒钻进了她的耳朵里:“艾老师,你那边结束了吗?”
寒风在空荡的环境中席卷开来,艾绒伸手拢紧了身上的大衣,她“嗯”了一声。
艾绒知道闻意雾打电话来的目的,但她却没有点明。
或许此刻她是想通过这个举动来求证,自己退一步,闻意雾还会跟上来吗?
就算跟上了,她又能坚持多久。
但这个想法真挺折磨人的,艾绒在心里叹一口气,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
何必呢?
那边的闻意雾似乎就要开口,但艾绒却先她一步,“你把定位发我吧,我去接你。”
“呜……”果不其然,下一秒闻意雾夸张的声音就贴着艾绒的耳朵传了过来,她说:“老婆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感觉现在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好奇怪,平日里听到这种夸张的表达艾绒的大脑便会帮她直接忽视,但如今艾绒听着闻意雾肉麻的表达,她却只觉得心如止水。
……
沉默两秒,艾绒迟钝的想,该不会是她已经慢慢适应了吧?
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可怕,艾绒几乎在下一秒就主动开口,她说了句“挂了”,便干脆利落的把闻意雾还未说出的更加肉麻的话屏蔽在外。
挂掉电话,等车的间隙艾绒又在路边静静的站了会儿。
这种感觉很奇妙,艾绒能明显的感受到自己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但这次她却也有些看不透自己了。
就好像身体又独立出了一个自我,她在与本我抗衡,并凭借外力的滋养一度占据上风。
握在手中的手机在此刻接连震动了三下,艾绒垂眸去看,是闻意雾发来的消息。
【想你了。】
【快点来接我好不好。】
【定位】
坐在后排,艾绒侧眸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莫名想到了多年前老教授曾给她留下的点评。剩下的话语她都已经忘记了,但只有一句,艾绒始终记得,因为她一直不理解那句话出现在评语中的意义。
但是现在……
艾绒低头看了眼与闻意雾的距离,她想,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老教授凭借她多年的人生经验提前预知到了艾绒未来可能面对的场景。
但那时的艾绒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几年后会出现一个人,她不讲道理的挤进她的世界,告诉她——喜欢就是喜欢,没有返程可言。
艾绒回头一看,
老房子怎么冒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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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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