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寻常得与以往任何一日都没有分别。
判官穆意禾坐在判官殿里,指尖拂过摊开的生死簿。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指尖流淌的不是光阴,而是某种更为粘稠、沉重的东西。
殿内只听得见墨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以及殿外忘川河水亘古不变的呜咽。
他刚批完今日最后的命册,上面记录着一个凡人庸碌却也偶有微光的一生。
他思索了片刻,在“功过相抵,转入轮回”的批语下,用他那手极为好看的小楷,添了句
“来世许其一方晴窗,可莳花弄草”。
此时,有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司狱——商砚时去掉了方才镇压动乱的狼狈,官袍焕然一新,只是眉宇间的戾气比之前更重。
他手里捏着另一份卷宗,这次没有拍在案上,而是直接递到穆意禾眼前,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这个,”商砚时的声音压着火星,“解释。”
穆意禾的视线慢吞吞地从卷宗移到他脸上,没有接。
商砚时不耐地晃了晃卷宗:“幽魂林氏,自戕身亡,按律当入‘孽镜地狱’百年,观其自身罪业。你批的什么?‘情有可原,准其优先入轮回井,涤荡记忆’?”他嗤笑一声,“穆判,你的慈悲心是不是用错了地方?自戕便是对天命最大的不敬!”
穆意禾终于抬手,接过了卷宗,动作轻缓地展开。
他看了片刻,才抬起眼,语调平铺直叙:“林氏为护幼子,免受邪祟侵扰,以自身魂魄为引,燃尽生机布下护身结界。其行虽违天命,其心可悯。幼子尚在人间等待,百年太久。”
“可悯?”商砚时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冥律铁条,不容‘可悯’二字!今日你悯她一分,明日便有千万幽魂以此为由,视冥律如无物!规矩若破,秩序何存?!”
他的气息灼热,拂在穆意禾脸上。
穆意禾微微后仰了半分,不是畏惧,更像是不习惯这样过近的距离。
“规矩是死的。”穆意禾慢慢地说,眼神依旧平静,“魂是活的。”
“所以你就要为这‘活的’魂,来挑战我这‘死的’规矩?”商砚时语气危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穆意禾,你是在质疑我执掌地狱的资格?”
“并非质疑。”穆意禾纠正他,语速慢得让人心焦,“只是,职责不同。”
“好一个职责不同!”
商砚时像是被这句话气笑了,他猛地抬手,却不是攻击,而是重重撑在穆意禾身后的书架上,将他困在自己与书架之间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态。
“那你告诉我,判官大人,你的职责是判命,我的职责是行刑。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酌情’,我这十八层地狱,是不是该改成慈善堂?!”
这个距离太近了。
穆意禾能清晰地看到他官袍上暗金符文流动的微光,闻到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地狱深处的硫磺与血腥气,混合着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男性气息。
穆意禾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惊慌,只是那双空茫的眸子,终于完全聚焦在商砚时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困惑。
“你,”他慢吞吞地开口,气息几乎与商砚时的交缠,“为何总是如此动怒?”
商砚时被他问得一怔。
穆意禾继续用他那缓慢的语速,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依我的律法判命,你依你的规矩行刑。我们,并无冲突。”
“并无冲突?”商砚时几乎要咬碎后槽牙,“你的判罚直接影响到我地狱的秩序!你轻描淡写一句‘情有可原’,我那边就可能多出十个试图效仿、需要额外镇压的麻烦!这还不算冲突?”
“那是你的问题。”穆意禾逻辑清晰地回答,平静地回视着他燃着怒火的双眼,“镇压动乱,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
“你——!”商砚时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撑在书架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穆意禾,对方那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神,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近乎无理取闹的暴怒。
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怒火砸过去,对方不是不动,而是根本……没有接收到他愤怒的真正信号。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怒意勃发,一个平静如水。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彼此呼吸可闻。
半晌,商砚时猛地撤回了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连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泄愤的恶劣:
“冥顽不灵!”
穆意禾看着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才缓缓道:“彼此彼此。”
商砚时:“……”他感觉那股刚压下去的火又窜了上来。
他狠狠瞪了穆意禾一眼
“那份卷宗,”他最终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指向穆意禾手中林氏的卷宗,“按我的规矩办!”
穆意禾低头看了看卷宗,又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坚持。
商砚时不想再跟他废话
他冷哼一声,再次转身,大步离去。
穆意禾独自站在原地,良久,走到案几边,将卷宗妥善收好。
这几日,商砚时来得未免太勤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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