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
只是这份固有的平静,近来被打破得愈发频繁。
司狱商砚时的来访
有时仍是拿着卷宗前来质疑判罚
更多时候,他像是顺路,随手丢下些镇压邪魔后收缴的、于他而言无用的小物件
一块触手生温、能自行发热的暖玉镇纸,几卷记载着偏门古老符箓、字迹都已模糊的皮卷
甚至是一罐据说产自九幽极深之地、需以灵力滋养方能采摘的静心茶叶。
穆意禾大多沉默收下,用得顺手便用,譬如那镇纸,压在卷宗上确能抵御冥府阴寒
用不上便置于一旁,譬如那符箓皮卷,与他职责关联不大。
他依旧不太明白商砚时这些举动的含义
这日,他刚将一批卷宗归档,殿外便传来清雅的脚步声,与商砚时那充满存在感的步伐截然不同。
来者是青蘅仙君。
数月不见,他风采依旧,月白云纹的仙袍纤尘不染,周身萦绕着那股独特的、似莲非莲的净莲香气。
“穆判官,许久未见。”青蘅含笑施礼,姿态谦和如初“近日整理天枢殿旧档,发现几处关于上古冥兽‘猰貐’的记载,与幽冥纪要所述其性凶残、嗜食魂灵略有出入。旧档提及,它曾于混沌初期守护过冥河渡口,不知判官可知此中渊源?”
穆意禾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请讲。”
青蘅走上前,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指尖轻点在他带来的古老卷宗上,那里绘制着猰貐模糊的形貌。
“据此残卷记载,它并非天生凶戾,而是因吞噬了过多源自混沌的恶念,才逐渐迷失本性。不知判官如何看待此说?幽冥纪要似乎省略了这段前因。”
穆意禾垂眸看向卷宗,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语速虽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纪要所录,乃其定型之恶果。猰貐确曾守护冥河,然其心志不坚,反被恶念侵蚀,化为凶兽。此为其罪,亦为其悲。律法衡量其行,不论其初因。”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段前因,载于《冥古逸闻·卷二》,仙君若有兴趣,可往藏经阁寻阅。”
“原来如此!”青蘅眼中闪过恍然与钦佩,“青蘅受教,如此说来,律法断其行,而史笔究其源,二者并行不悖,方能窥见全貌。”他微微感慨,“判官不仅精通律法,对此等秘辛亦了然于胸,实在令人敬佩。”
“听君一席话,胜读百年书。”青蘅真诚叹道。
两人交谈之际,那清雅的净莲香淡淡萦绕。
穆意禾对此香已不算陌生,甚至觉得,这香气与殿内沉水香交织,别有一种清宁意境。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穆意禾案头,那支通体漆黑的“守心笔”依旧静静躺在惯常的位置,笔杆被摩挲得愈发温润,显是常用之物。
青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望向那罐散发着微弱幽光的静心茶叶,温声问道:“判官此处,似乎添了些许新意?这茶香清冽,似非凡品。”
穆意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未及回答,殿内空气陡然一凝!
一股灼热、霸道,且带着明显不悦的气息如同风暴般席卷而入,瞬间冲散了那刚刚融洽起来的宁和氛围。
商砚时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玄色官袍无风自动,其上暗金符文流动的速度都比平日快了几分。
他的目光先是如利箭般射向站于穆意禾案旁的青蘅,尤其在捕捉到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净莲香时,眸色骤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随即,那目光转向穆意禾,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与冰冷。
“看来,”商砚时的声音比数月前任何一次都要冷硬,字字带着寒气,“我这地狱司狱,倒是比不得天界仙君来得勤快。”
青蘅仙君神色不变,从容转身,对着商砚时施了一礼:“司狱大人。”
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那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心知不宜久留,便对穆意禾道,“既已解惑,青蘅便不打扰判官与司狱商议要事了。”言罢,对二人微微颔首,翩然离去。
那清雅的净莲香再次随着他的离开而渐淡。
殿内,只剩下两人,以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硫磺血腥与强烈不悦的压迫感。
商砚时几步走到案前,视线死死锁住穆意禾,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这数月,常来?”他问,声音里绷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穆意禾想了想,如实回答:“第二次。”
这个答案似乎并未让商砚时满意,反而让他周身的气压更低。
“第二次?”他重复了一遍,唇角扯出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
“倒是难为他,还记得冥府的路。”
他目光扫过案上那罐被青蘅留意到的静心茶,又狠狠落回穆意禾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看来是本座送的东西入不了穆判的眼,非得天界仙君驾临,才值得你拿出来待客?”
这话里的刺,比质疑判罚时更甚,更浓。
穆意禾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数月来的频繁接触,让他对商砚时的情绪变化有了一丝模糊的感知。
他能看出商砚时在生气,而且是非常生气,但这怒气似乎并非源于公务,也并非完全针对青蘅仙君。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开口,依旧是那平铺直叙的语调,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数月、此刻愈发清晰的疑问:
“商砚时,”他唤他,目光清澈见底,带着纯粹的探究,“你在生什么气?”
“……”
穆意禾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戏谑或挑衅,只有纯粹的不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商砚时仿佛听了最大笑话
“生气?”他尾音上扬,带着危险的蛊惑,“穆判官觉得……我是在生气?”
指尖轻佻地勾起一缕穆意禾垂落的墨发,在指间缠绕。
“本座只是不爽。”他凑得更近,唇几乎贴上对方耳廓,嗓音压得低沉暧昧“我的东西,就算搁着落灰,也轮不到别人来品评。”
话音未落,他已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瞥了眼那罐静心茶,又深深看了穆意禾一眼。
“好好收着。”
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袍角在门口划出凌厉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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