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判官殿外,忘川河水亘古不变的呜咽声仿佛也轻缓了几分。
穆意禾归来时,便见孟婆携着一道熟悉的魂灵在殿外静候。
是沈知遥。
穆意禾声音平和,“为何尚未入轮回?”
孟婆巧笑嫣然,代为答道:“是这姑娘执意要来亲自谢过判官大人的救命超度之恩,我拗不过,便带她来了,总好了却一桩心事,方能安心上路。”她侧首对沈知遥柔声道:“姑娘,有什么话便快说吧,莫误了吉时。”
沈知遥盈盈一拜,双手捧出一枚绣工精巧、蕴含着微弱却纯净愿力的平安符,眼中满是感激与虔诚:“判官大人恩同再造,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此微末之物聊表心意,愿大人不弃。”
穆意禾静默一瞬,伸手接过。
那平安符带着生魂最后的善念,温暖而脆弱。
“心意已领。此去轮回,前尘尽消,愿你来世得享安宁,顺遂无忧。”
几日后,净心池畔水光潋滟,六个原本缠绕着浓重怨气的灵体已被涤荡纯净,散发出柔和懵懂的光晕。
穆意禾静立池边,正欲施法引它们重入轮回,一道灼热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息便自身后袭来。
商砚时玄色的身影出现在池畔,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最终精准地钉在穆意禾腰间——那枚崭新的平安符正悬在那里,与他一身清冷气质格格不入。
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刺目感瞬间攫住了商砚时。
他甚至未及深思,指尖已窜起一簇幽暗的火焰,随手一弹。
“嗤——”
轻响声中,那枚承载着真挚谢意的平安符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在穆意禾眼前化作一小撮飞灰,随风消散。
“这等污秽的生魂之物,也要带于身侧?”商砚时语带嫌恶,声音冷硬
穆意禾没有争辩,甚至没有看向商砚时。
他只是垂眸,静静地凝视着那最后一粒尘埃消散于无形。
恰在此时,净心池光华大盛,那六个纯净的灵体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乖巧地环绕至穆意禾身边,发出依恋的微鸣。
穆意禾收敛心神,单手结印,指尖流淌出繁复而古老的符文,清辉洒落,将它们尽数笼罩。
阵法光芒渐熄,六个灵体已化为小巧玲珑、灵光熠熠的指引灵,最后化作六道流光,依次没入他腰间那枚空白的玉牌之中,玉牌表面随之浮现出六道细巧的纹路。
自那日后,判官殿的案几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平安符,数量繁多,很快便积了满满一匣。
要么是鬼差战战兢兢送来,或被商砚时随手丢下,材质各异,灵光强弱不等,却无一例外,都被穆意禾淡淡收起,封入一个木匣,置于角落,再不闻问。
直至一日,青蘅仙君再度来访。
他带来了一株植于白玉盆中的灵植,植株不过尺余,通体剔透如冰晶,叶片蜷曲间托着一朵将开未放的莹白花苞,周身萦绕着浓郁的生命气息与宁静道韵——是极其罕见、千年难育一株的治愈圣药 “月华凝露”。
“穆判官前次提及此物,青蘅侥幸寻得,此花于安魂定魄、修复本源有奇效,望能助判官清修。”青蘅仙君语态温润。
穆意禾眸光微动,仔细接过:“仙君有心,多谢。”他略一沉吟,自袖中取出一枚深紫色晶石“此乃 ‘异兽源石’ ,于感悟天地法则略有裨益,聊作回礼,望仙君勿辞。”
青蘅仙君眼中闪过讶异,知其珍贵,亦不推辞,含笑收下:“判官厚赠,青蘅却之不恭了。”
此事不知如何传开,地府中很快便有了闲言。
“听说了吗?青蘅仙君送了穆判官一盆极品灵植!”
“何止!穆判官回赠了更珍贵的异兽源石呢!”
“啧啧,这两位的情谊,当真非比寻常啊……”
风言风语传入商砚时耳中,他眼底瞬间卷起风暴,周身煞气不受控制地翻涌,震得酆都狱中哀嚎声都为之凄厉了三分。
他径直闯入判官殿。
殿内,那盆“月华凝露”被妥帖地安置在案几一角,莹莹生辉。
商砚时盯着那抹扎眼的莹白,只觉得比地狱业火更灼心。
他抬手,暗红煞气便要向那花盆卷去。
这一次,穆意禾动了。
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精准地扣住了商砚时的手腕,力道不容小觑。
商砚时侧头,对上穆意禾沉静的双眼,心头火起,语带讥讽:“这仙界送来的玩意,就让你这般在意?”
穆意禾的目光掠过那株灵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其他之物,任你处置。唯独它,不行。”
“凭什么他不行?”商砚时心底的暴戾几乎冲破理智,他猛地挣开穆意禾的手,唇角勾起一抹邪佞的弧度,“这种花,你想要多少,我都能为你取来!把他送的扔了!”
穆意禾缓缓摇头,斩钉截铁:“不行。”此花孕育之艰难,生长环境之苛刻,这是万千年来成功开花的第一株,其意义非比寻常。
商砚时眸中血色一闪,猛地伸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上穆意禾脆弱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气息灼热而危险,几乎贴着对方的面颊低语:“仙冥两界,皆为你这皮相神魂颠倒,穆意禾,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不是只有将你彻底藏起来,才能断了这些源源不断的麻烦?”
穆意禾因缺氧而面色微微泛红,眼神却依旧平静,艰难开口:“司狱大人这般行径……与那凡间画本里,争风吃醋的桥段,倒也别无二致。”
“为你吃醋?”商砚时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手指骤然收紧,声音冰寒刺骨,“穆意禾,你也配?你不过是我这冗长生命里,唯一尚算有趣的玩物。在我腻烦之前,谁敢觊觎,我便毁了谁!”
穆意禾喉间压力倍增,却仍从齿缝中挤出话语:“那……司狱的手……为何……还是禁锢的这般厉害?”
商砚时瞳孔一缩,猛地甩开手。
他看着穆意禾颈间清晰的指痕,他冷哼一声,语气恶劣:“疼,才会长记性!”
望着商砚时愤然离去的背影,穆意禾轻抚颈间,低咳几声,小心地将那盆“月华凝露”扶正,摆回原处。
随后,他坐下,重新执起笔,蘸满浓墨,继续一笔一划,誊写那仿佛永无尽头的《冥界戒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未干,他身侧那枚用于监测地府结界的灰色玉牌,猛地爆发出刺目红光,剧烈震颤起来——是结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
穆意禾身影瞬间自殿内消失。
几乎同时,商砚时与冥君的身影也出现在地府边界。
原本稳固无形的结界光壁上,此刻竟残留着几道狰狞的撕裂痕迹,丝丝缕缕漆黑、粘稠、散发着无尽恶意与腐朽的气息正从中缓缓溢出,虽未彻底破裂,但那气息已让周遭空间都为之扭曲。
冥君凝视着那些痕迹,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伸出手,指尖神力流转,细细感知,半晌,沉声开口,字字千钧:“这气息……绝不会错。是叱蠡。”
“叱蠡?”商砚时眉头紧锁,“它不是早就被混沌之主亲手封印于无垠虚空了吗?”
冥君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忌惮:“混沌之主以自身大半本源为代价,引动混沌法则,才将那头能吞噬世界、引发归墟的凶物镇压。那一战,星辰陨落,位面崩塌,混沌之主也因此力竭陷入漫长沉眠……这气息,虽不及当年鼎盛时万一,但本质同源,绝不会错!”
商砚时与穆意禾对视一眼,一个眼里是平静,一个眼里是凝重。
就在这时,一名鬼将仓惶来报:“启禀冥君!镇于无间狱底层的凶兽‘吲跙’冲破封印,已遁入数个下界位面,踪迹难寻!属下等正在全力追捕!”
冥君眼神一厉,当机立断:“吲跙最擅隐匿,吞噬生灵便可急速成长,绝不能任其肆虐!司狱,穆判,结界之事需从长计议,你二人即刻动身,联手追捕吲跙,务必在其酿成大祸前,将其擒回或诛杀!”
商砚时与穆意禾同时躬身,异口同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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