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烛火复起摇曳,傅舟在微弱光亮中一眼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月白身影,浅绿发带微散,几缕青丝偏偏翘出,连同埙也滚落在他脚边,他心中大惊,自己不过回府邸取辆马车,回来便是这番景象。他家二公子哪受过这委屈,在府邸可是被众星捧月恨不得在浮图供奉的主,若是让那位瞧见这落魄相,他就离被赶出慕府不远了。
他大步踏进血泊,蹲下身,任衣摆在一片殷红中浸泡,两指凑近谢朝生的唇间,直至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指间,他才支起自家娇贵二公子的上身,生怕二公子再浸久些、醒来见到自个儿这副埋汰样再恶心得昏过去。
林昀汀视线自然先被角落那位吸引,见傅舟分明是舒了口气,他便心下了然——
若这血液并非慕公子的,那会是……林昀汀转眼去看榻上坐起的女娃,手腕汩汩鲜血,烛光正巧打在她花白的双眸上,微微侧首朝他们望来,面如白纸,毫无血色,唇瓣更像是浸过染缸,如同葬殡时的纸人。
林昀汀眉心微蹙,左手势剑指贴唇,双唇轻启,吹音为咒,音节化为符纸猛然朝着女娃旋飞而去,接触到女娃额间时化为一渡金光,金光过后,女娃轻阖眼帘,侧倒在榻上,与榻边趴着、半张脸压在榻上任污血沾染的跛子少年对比强烈鲜明,方才倒门这般大的声响也没叫他惊醒,不过出有鼾声才叫人放心一些。
林彦度三步并两步跨向榻边,抻手撕破衣袂,拖住女娃的腕背轻缠几圈:“起咒,锁血救人。”另两位校生扛起跛子就朝屋外走,以避免符咒时效方过魇魔便能找到新体位转换。
玄梦宗严教校生,宗规繁多,硬要将弟子校生都养成少年老成的模样,恰巧修真界最忌年少狂傲,单是遇事不惊这点实在叫修真界其他四大宗门另眼相看。
原定要在血泊里作古到林也知赶来救场的谢朝生此刻倒在傅舟臂弯中,青丝不大体面地搭在脖颈处,黏稠得叫他难受,似是掉进胶罐子中,叫人下意识去把青丝与皮肤剥离。他这一动,傅舟便紧张起来:“二公子,身子可还好?属下这就将您扶出去!”
不等谢朝生拒绝,傅舟就已将其架起往外走:“二公子,这儿太危险了,咱们在外头等着便是……诶,小心脚,地上有几块碎石头。”傅舟在地面横扫两脚,恨不能将整间屋子铲成平地,嘴上功夫不停:“二公子,夫人吩咐属下传话,说这初春湿冷,里衣不减,玄梦宗的膳食吃不惯就将府中的厨子一齐带到玄梦宗……”
身后血味腥浓,身前春雨清霉,身侧校生们匆匆擦过,衣袍扇着玄梦宗的独特皂香。气味融搅成一团直往谢朝生鼻腔钻,心绪纠缠作一团乱麻。
玄梦宗向来以大局为重,后生设符将魇魔暂且封进孩童体内,先是能保孩童性命,再是载体未死、附体魂魄无法突破玄梦宗的封鬼乐符,尚有他的符纸持镇,尽全力将孩童性命稳住,待林也知前来再进下程。怕就怕那群后生在玄梦宗耳濡目染出死心眼,自作主张将玄梦宗随赠入门校生的保命丸‘冰莲丹’使了,魇魔在体内单吸收三成灵气便可迅速滋养,林也知赶到也只能收尸。
“二公子?”
“闭嘴。”
谢朝生吐出两个字,琥珀色双眸横刀傅舟一眼,傅舟即刻噤声。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还要腾出耳朵听这侍卫啰嗦一路,从天寒加衣到要将他托付于甲乙丙丁,同他上一世豢养在家中爱学人说话的八哥别无二致。
夜景欲浓,春风略过山间,叶影隐于月下,叶身碰撞擦出簌簌声响,谢朝生嗅不过身上这股腥味抬起下巴换气,千叶随扶摇侧旁飘落的场景猝不及防撞进视野内,他忽而有些恍惚,又暗道可笑,上天的安排总是事不应景。
马车停驻地距屋子百里,谢朝生屁股挨上轿时面色相较于木屋时更为惨白,与那孩童在一块儿活似阴婚大堂内的纸花童,若再不摆脱这爱子如命的慕府,怕是不等他灭光修真界就要被这侍卫折腾死!
他抱胸仰靠在轿内,身体哆嗦成筛子,费半天劲才将话完整挤出来:“傅舟,你过来。”傅舟放帘子的动作一变,双膝往轿里一蹭便跪在谢朝生跟前:“属下在,二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淮瑜君赠本公子之物甚是珍贵,你返回那破屋子将其取……”
话未尽,轿子里暴出猛烈咳嗽,马车左右摇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而这声响于山间好似一方死潭倏尔坠入巨石,惊得藏匿于树枝休憩的鸟儿振翅寻新的栖息之地。
轿内,谢朝生不多时便喘回气,收回抵在傅舟肩上的手,傅舟赶忙捞过置于轿内角落的水袋,拨开塞子递给几乎横躺在轿座的那位,而后垂首抽出轿箱中方正叠起的石青莲蓬绒衣胡乱往谢朝生身上盖:“二公子您慢点儿,属下这就去取。”
傅舟退出轿子,布帘上下弹两下归于平静。谢朝生顶着张因咳嗽憋得通红的脸坐起,将一旁挡窗纱帘掀出一个角。外头太黑,看东西不真切,傅舟肩上最后一点星火燎去,被雨滴打个没影。
他不可现身制符,侍卫‘代劳’不就行了?真是想了个天才法子。
谢朝生唇角轻勾,撑着脑袋闭眼假寐,翘起的腿不时抖上几抖,空出的那只手在轿板上点着拍子。
跛子被扔在菜圃边上靠着,头上的尘灰被雨水打湿。
“还睡着呢……”傅舟经过菜圃,忍不住嘟囔。他方才与二公子往外走时就见这小跛子被仙家扛到菜圃边上,他无意间将地上的石子踢到小跛子胯处,力道不大却足以叫人惊醒。
当时没醒当这小跛子耐打,屋子里乐曲声大得他站在十里外都能听到,就这也不醒?
腹诽还未结束,他抬腿进门的动作一顿,眸中红光轻闪,退身隐于屋外石墙之后,地上血珠滴滴朝他滚去。
“师兄!快看,这血……”站在最边上的校生瞧见端倪,拨琴弦的手顿时僵住。
林彦度喝道:“莫要停下!”
音律渐乱,孩童腕上隐隐仙线崩断,化作白尘,血液缓缓复出,眼珠在阖住的薄眼皮下轻轻转动。
“你这是作什么!”
“我……”遭同门责怪的校生一时无措,不等他解释,一张符纸却从屋外旋飞进来,趁众人不备包于伤口处燃尽,血液刹那间收复。
清越笛声于山间响起,听者身心如同浸入清泉,瞬间被撩下心火。
“是淮瑜君!”几人迎出屋子,林也知身着一席雪青锦服,在夜色中格外显眼,数道白青光线倏然散开,朝四周飞去。
百里之外,谢朝生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缕不耐。
如此看来,玄梦宗也不全是聪明人。他缓慢舒展筋骨,按按酸痛的肩颈,撩帘探出轿外,慢慢悠悠幻出符纸,片刻间出现在屋外竹林,稍带玩味地靠在青竹边,瞧着昔日好友板着张美人脸——
林也知透过校生平视屋内场景,木门残留着血痕,本就残腿的桌子被翻倒的烛火烧去大半,女娃趴在随时会被撩入火舌的榻上,冲他挑衅地扬起嘴角,身边擦过一个走姿怪异的脏小子,直往火场里冲。
他还未拽到那人的衣袖便被一把甩开:“你们他妈是个狗屁的仙家!不是说可以救俺妹,救火里去了!”咆哮声在空寂的林间回荡,林也知挥开袖袍,火瞬时覆灭,这才回话:“你想妹妹醒来再无依靠大可进去。”
声调平稳,却拦住好腿已然踏进门槛的阿七,他没有回头,上身差点攀扶在门边:“你们怎样才能救俺妹。”
站在林也知身侧的林昀汀率先回应:“魇魔就在令妹体内,你没有丹力会被魇魔侵入体内,变得如她一般瘫倒在床失去意识甚至丢掉性命。”
“俺说,咋才能救俺妹。”干瘪的声线此刻低沉,屋檐的水珠成串滚下,他伫立在那,任雨水自他的后颈滑进衣裳。
没人回应。
捉鬼时必有伤亡绝非修真界唬人的传言,眼下灭除魇魔只能趁它行动受限时设阵使其灰飞烟灭,而被附身的孩童刚被他们从阎王那拉回来,血虚体弱,难免遭到魇魔影响,一个失误便要丢了小命,这该如何同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阿七讲?
“你要救她,哪怕丢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谢朝生实在看不下去一群死心眼跟木头似的伫立在屋前,顾不得一个病秧子出现在这会突兀,他绕过林也知,眉眼稍着浅浅笑意。
阿七侧目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下巴。
谢朝生自知答案仍旧询问,毕竟阿七扒手生涯末尾是妹妹的‘护身令’,宁愿没了腿也要偷的。
细蚊般微弱稚嫩的童音从屋内传出,糅杂在雨水声中:“哥哥……”
“阿妹!”阿七急得想跑进去,左腿却跛着使不上劲,一下摔滚到榻边,脏污的双手在衣布上胡乱抹了几下便伸出给女娃揩汗,刚碰到额部便被猛得握住手腕,阿七弓着的身子微抖后绷直,漆黑的双眸在眼眶里打转,归为一片花白。咧嘴后望时一张符纸朝他飞来、隐入体内,他两眼一翻倒在塌边。
见状,林也知淡漠的视线微不可察地扫过谢朝生背在身后的右手,在谢朝生回看时收回目光,自动忽视几位后辈对突如其来的符纸的疑问,情绪无波无澜:“慕思越留下,你们几人守在门外,一炷香时间,无人出来便集阵回魂咒。”他向来只是吩咐,在后生惊异的神色中上扬执笛的手,轻轻一挑,倒在地上许久的木门‘砰’的复位,金光自木门四缝泄出,将内外彻底隔绝。
“二公子?二公子!”
反应过来的傅舟冲向前大力拍打木门,木门纹丝不动。
“省点力气,淮瑜君设了限行符,不到时辰何人都解不开。”林彦度试图将傅舟扯到一边,被傅舟一身蛮力挥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傅舟,”这道声音透着厚厚的木门传出,叫人听得模糊,傅舟连忙贴上门应着,声音停顿后又响起,“即刻起你听令于校生,本公子一刻不出来,你便一刻要听从他们安排。”
傅舟瞟了一眼林彦度小人得志般嘚瑟的嘴脸,满身写着‘不服气’三个大字,却只得乖乖领命:“属下全听二公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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