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月旁乌云破开口子,远山间忽然砸入一物,群鸟一齐飞腾出树梢。
地上的身影揉着屁股爬起,嘴上闲不下地朝天痛骂:“你他妈的入梦不能说一声?摔得老子屁股要烂了!”话音未落,人还没站直便被从天而下仙子下凡般的身影撞得趔趄。
他愤懑之情乎出于表,扭头直视那人,却直直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双眸中,遭其直呼大名:“谢朝生,你重生便重生,为何占在我侄儿体内。”语气淡淡的,好似说的不是他表侄慕思越,而是什么阿猫阿狗。
谢朝生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林也知还是这股不顾人死活的淡漠劲儿。他语调慢了下来,将事情来龙去脉仔细讲清。用他人身子做容器确实是他的不对,更别说那人是林也知侄子,林也知有这个资格质问他。
讲到一半时,他想起身处玄梦宗时慕家侍卫在他耳旁念叨的话,与他经历相串,脑中电光一过,忽感酥麻。
照傅舟所说,林也知自双十年华起便为慕思越疗愈,慕思越的性子脉搏林也知再清楚不过,在大堂还亲眼目睹他利用慕思越的身子幻出云岐宗高级符法,而在他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之时,为确保慕思越身子的状况林也知必定会为其把脉——
自己这位少时好友怕是早将自己认出,还平白受他一句‘表叔’。
他定是太久未回人间,脑子叫镇魔阵里的道气磨灭了,竟还自认聪明、得意于瞒天过海,殊不知在林也知眼中他早已无异于那些双手捂脸当街衤果奔的弱智。
谢朝生越想越不对劲,磕磕绊绊将重生之事全盘托出:“事情就是如此,我本意不想占据慕思越这躯壳……罢了,事已至此,先将眼下之事解决,有什么新仇旧账出去再算。”人间一炷香只抵梦中一日,要尽快捉住魇魔,不能叫它流窜至别人梦里,到时魇魔功力大增更加难以把控。
林也知稍抬眼帘,只应一声,便错开他往山下走。
谢朝生跟着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暗骂这副羸弱身子的话在心里荡了两圈,他猛然记起这身子是因自己才如此这般,修真界对他吐口水骂的畜生一词兜兜转转扣回到他脑袋上。
望着前头月色披身、踱步飞快的身影,只得捂着胸口快冲几步,拉扯上林也知的后衣领,高自己半头的结实身子险些将他往崖下撞,他有些发怵地后望深不见底的崖,回过神才道:“干走要走到什么时候?”说罢,指间符纸燃起,二人面前凭空出现一面黄铜镜,仰视整座南府,而后迅速朝一个方向坠去。
镜内,长街空荡,雨珠在房檐下愈串愈急,打在印着灯笼倒影的水坑里,波澜荡漾。
一个叠加的瘦小身影着急着往前头开着的药铺跑,一脚将水坑中的脏水踩个飞溅。
谢朝生走进铜镜,镜面呈水纹状荡开,他顺手抓起身后人的手腕,报复心十足的将人往镜内生拉硬扯。
后者近乎是从镜框上绊进去的,于是,刚在雨巷里站稳的谢朝生被扑个狗吃屎。
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苦头他吃了近十五载。
十三岁时,看到一道雷往自己这劈,惊得四处乱跑,结果把同门师弟劈飞升了;
十五岁时,路上捡到一个色泽怪异的果子,怕被毒死随手丢给路上的狗吃,结果狗吃完后化为人形了,还追着要报答他;
十七岁时,终于耐不住寂寞准备扩展修炼范围,结果因两者相冲走火入魔不过十八便被众仙家联合围剿。
…………
灯笼被风吹得大幅度晃动,一只从他们眼前翻滚而过,其中明火早已被雨地潮湿引灭,外包纸布紧紧吸在骨架上。
谢朝生苦不堪言,他觉得自己与那只灯笼的区别估计就是他还未像蹴鞠般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不时向外扯着黏在身上湿哒哒的衣裳,视线追随阿七。
“这大概就是他最害怕的时候,”谢朝生扒在墙缝边上,看着阿七将快要滑下背脊、被蓑衣遮盖完全的孩童颠回背上,再重复着叩门、大喊‘有人吗’、颠背的三步法,“可我怎么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呢……”
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耳廓边,他蓦然抬首与坚硬之物相撞,疼得他捂额倒吸冷气,又被人抢了话头——
“滚!”后面又连带了好几个滚,彰显说话之人的愤怒。
谢朝生依稀记得自己对南府郎中的统一评价:狗眼看人低。他睫羽上雨水嘀嗒着,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视线这才清晰。
“别,俺会还银子的,救救俺妹!”这时阿七的声线相当稚嫩,身上那件衣裳只有一两个补丁,瞧着还算干净。
那郎中不耐烦地用扫帚向外横扫着地面,怒骂道:“滚!深更半夜来这发什么疯!”
医馆边是三个窄阶,未下雨时都不一定能在台阶上站稳,更别说现在雨水积累在窄阶上,眼见阿七向后踉跄几步,谢朝生翻正两指,符纸在指尖飘摇。
一道符纸抢在他之前呈出白光撑在阿七身下,他连忙将自己那道符纸勾回,匆忙间,他看见符纸上狗爬的丑字,唇线绷得笔直——
云岐宗画符最为潦草的就是他谢朝生,论天下丑符,谢朝生敢说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字丑得如此清奇,出自谁手随意拉个当年围剿他的修士都能笃定认出,顺带指着符纸痛骂上苍:“苍天无眼!这疯狗谢朝生拿这蛆扭出来的字玷污云岐宗的符!”
他还未来得及忆当年,站在身后的林也知木然开口,语调平稳到不像有正常情绪的活人:“那是你的符纸?”
“嗯。”他很坦荡,目光还停留在医馆外。
“大晚上的,你在这做什么?”男子身着玄色金鹤束口锦服从夜里踏出,同色发带高束青丝,带着十足的燕京口音,天生带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浓密的睫羽垂下,墨蓝的双眸无波无澜。
阿七抬首,面容上满是对生死的惧色:“公子……大人!救救俺妹,俺愿意当牛做马,救救俺妹——!”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大人,”男子唇角挑起弧度,视线落在自己紧束腰封间轻系的钱袋上,伸手将其扯下,放掌心里颠了颠,“伸手。”
他似是才注意到这孩童腾不出手,屈膝蹲下,骨节分明的手在孩童的粗布腰带前轻翻:“我呢,家里没田,没有让你施展牛马之力的地方,”他双手拉扯绳结两端,确认系紧后满意地拍拍孩童系钱袋的腰间,站起身子,“去吧,带你妹妹治病。”
“那俺咋谢你?”阿七垂着脑瓜看看腰上沉甸甸的钱袋,不忘敦起身后滑下的女娃。
“谢?再说吧。”男子转身抬手在半空中挥了挥。
谢朝生在巷子里惊呆了。
他年少时竟是这么个‘事了拂衣去’的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怪不得他臭名远扬,没有一点儿转圜的余地。
他的思绪被清扬出巷子的玉笛乐音打断,年少谢朝生还未走远便化作白烟四散,周围砖瓦翻飞。
随着尾部音节落下,符纸飘旋至南府之上,谢朝生侧身翻燃火花,指向符纸,收决:“破!”
梦境空间扭转破裂,除梦境载体阿七,强行入梦的谢朝生与林也知,唯剩本该随梦境一同翻灭被蓑衣盖得严实的身形。
此时他们身边已是一片望不尽头的空旷异境,阿七大抵是被四周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愣住,环顾周围仅见两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型在迅速变化。
谢朝生则是蹙眉,与林也知相视。
据妖魔异传记载,魇魔只会简单构造令梦境载体恐惧的事物,如同民间话本先生与草戏班子的结合。话本先生,也就是靠寿命脚踏时间长河创下故事的凡人,而草戏班子就是靠凡人脑海中惧怕之物添入人物进行场景重现的魇魔,梦境便是戏台。最早时期,魇魔不过是最低阶的无实体妖魔,专食贪念,只能察觉到最大的贪惧气息,因此主要在边境游荡,侵入流放囚犯梦境。边境常有囚犯意外亡命之事,交由当年仙家大家之首云岐宗处置。
当年云岐宗宗主便是谢朝生父亲友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现任宗主辞尘舟之父——辞长卿。
辞长卿黑白分明,见魇魔毫无伤害良善百姓之意,便从宽处置将其封进百鬼门。
后因云岐宗的镇鬼符遭恶鬼揪出漏洞,百鬼门首次百鬼出逃,魇魔也紧随其后侥幸脱逃,跟着恶鬼来到民间,在各大牢狱流窜,逐渐壮大自身邪力修为,将视线放在寻常百姓身上,变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名副其实的恶鬼。
那年谢朝生一辈已到游历正龄,正巧与辞尘舟于江州将其再次捉捕收复。
按理说,谢朝生与林也知已然破除魇魔设下的梦境,梦中人物应该都与年少谢朝生一般消逝,除非蓑衣之下已非梦境幻物,而是这‘草戏班子’的‘班主’——魇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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