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乱世哥儿

马车行至高江郡外,两侧是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年久失修,颇为颠簸,虞尘隐在马车里坐得疲惫,护卫们也腹中饥饿,一行人停在路边,原地修整。虞滟君深得魏侯喜爱,虞尘隐身为她的孩子,魏侯明面上待其极好,甚至好过小儿子魏扬。这次虞尘隐回淇城,随行的护卫两百,锦衣华服、金银珠宝、笔墨书简等装载了七八辆马车。

随行的厨子生火做饭,虞尘隐马车里坐得头晕,下了马车走到山坡一侧,看看青翠草木解解烦闷。一护卫急忙放下水囊,跟在其身后。

虞尘隐看到块儿颇为齐整的岩石,准备坐下。护卫却拦了下来:“此处脏,卑职去把凳子拿过来吧。”

“不必,我只是随意坐会儿。”

护卫没有纠结,未带锦帕,便抽刀砍断衣袖铺了上去:“公子您坐。”

虞尘隐轻叹一声:“何至于此。”

“卑职职责所在,应该的。”

护卫低着头,虞尘隐望不见他神情,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护卫蹲在一旁。

“你是哪里人?”

“在下淇城人士。”

“淇城。这次回淇城,你也能跟父母亲人多见见。”

“卑职家人都离世了。”护卫望着虞尘隐的鞋履,这样一双鞋能供普通人家吃用三月,“死在流亡途中。”

虞尘隐有些歉意,正准备岔开话题,护卫却移到他身前,捧起他双脚。

“你干什么?”

护卫用另一只衣袖轻柔擦拭鞋履,原来是上面沾了泥点:“脏了。”

“脏了便脏了,放开我。”

“如果当年我妹妹也有这样一双鞋,可能跑得快点,就不会被吃掉。”

虞尘隐闻言一怔。在这个世界,国家四分五裂,战争频繁,百姓苦不堪言,更有征兵重税的重担。淇城以前还不是魏侯的领地,占据此地的将领户户征兵,要求每五户出一头牛,十匹绢,百姓卖儿鬻女也筹不上,逃亡者众。逃亡路途缺衣少粮,惨剧连连。

后来魏侯夺得此地,休养生息,许多淇城人返回故土,想必眼前这位护卫也是那时候回来的。

虞尘隐略有些不知所措。泥点难擦,护卫擦不干净,很是沮丧。

虞尘隐连忙道谢:“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突然,虞尘隐抬起头来,望向山坡高处。他隐隐有些不自在,仿佛有人在稍远处盯着他,还不只一个。

他扶起护卫,自己也站起来。将护卫割断的衣袖从岩石上拿起,递还给他:“多谢。”

虞尘隐心中不安,决定让众人先出了谷地再休息。可不等他上前,一批批箭矢倏然从半坡射了下来。护卫们没有防备,十之二三就此倒地。

虞尘隐身前的护卫抽出长刀,大吼道:“敌袭!”随即将虞尘隐推入岩石后,守护在侧。那箭矢朝着路的另一侧落下来,虞尘隐这侧的护卫死伤较少。活下来的护卫们来不及多想,立即奔向虞尘隐将之围在中央。

箭矢很快射下第二批,依然落在路的另一侧,由于护卫们急急奔向虞尘隐身边,此次几无损伤。

山坡上有人大喊:“中间那个!抓活的!冲啊!”

随即两侧山坡密密麻麻冲下来一群大汉,皆持有武器,刀剑枪甚至是斧头不一而足。护卫见敌人众多,立即抱起虞尘隐往马车处跑,其余护卫随行。

虞尘隐刚进马车,护卫便驭马狂奔,可没等多久,护卫拉停了马。虞尘隐揭开窗帏往外看,竟是山坡上滚下落石,将前路悉数堵住。

护卫大喊:“诸君可知这是谁的车架?速速放我们远去,或可保全性命!”

一大汉于半山腰大笑:“若不知,我们怎会埋伏在此地!别挣扎了,束手就擒罢!”

护卫不降,砍断车辕,骑马奔向敌群,杀进杀出,然敌人众多,不久便身中一刀,落下马来。虞尘隐往后看,见护卫们大多重伤,出了马车朝山坡大喊:“我们投降!诸君若为金银而来,挟了我便是,自有人奉上银钱!我这些护卫与此事无关,绑了他们便是,何必伤人性命!”

那大汉大笑道:“杀光护卫!不要留活口!”

虞尘隐见状,取出马车里的长剑,拔剑置于颈边:“想必诸位此行只为生擒我,停下,否则我立即自刎,绝不叫诸位得逞。”

大汉笑意顿散,挥手让手下停止屠戮。

“放我的护卫过来。”虞尘隐冲敌群大喊。

盘洼寨的人方才只是远远望见虞尘隐,此刻见其衣衫凌乱乌发散了一腰,手持长剑欲要自刎,竟有几人没忍住呼出声来:“小心那剑!”

大汉从山腰下来,挥手让手下让开条道路。

重伤的护卫们想要站起来走到公子身边,然而身受重伤,爬行了几步再不能动弹。唯有方才砍袖铺石的护卫不愿放弃,一点点爬行着,在官道上留下长长血痕。

大汉怒笑着靠近虞尘隐。

“站住,不要过来。”

“你的护卫都不中用啦!我当你的护卫如何?”

“无耻!”

大汉背着手,笑眯眯地停下:“刀剑无眼,哥儿就别舞刀弄枪的了。”

“备马,我就放下。”

“哥儿把我当蠢物,这不可行。”大汉右手猛地抽出大刀,径自砍向爬行护卫。

虞尘隐惊呼:“不——”

谁知大汉左手握有石子,右手只是虚晃一招,掷出的石子打中虞尘隐手腕,长剑落地,大汉猛地上前制住虞尘隐,暗恨道:“将护卫都杀了!”

虞尘隐被压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急道:“不!你与他们无冤无仇,绑了他们上山亦不会走漏风声。何必做得如此绝,非要取人性命!再则他们已身受重伤,活不了多久,补刀何用,任其自生自灭可好?”

大汉捆好虞尘隐双手,拎他起来,恶狠狠道:“杀了我弟兄,还想活?”

虞尘隐冷下脸:“他们只是为了保护我。诸位中若有亡故的,可向魏侯寻得补偿。”

大汉不为所动:“杀!”

不过片刻,挣扎的护卫们便一动不动了。虞尘隐大恸,第一次对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有了实感。他来到此世,作为虞滟君的孩子,虽先后在王爷、将军等府里生活,可由于娘亲的原因,并未受到薄待。世道再混乱,礼乐再崩坏,他也没有因此缺衣少食。幼时一直和娘亲生活在权贵后院,稍大些娘亲跟了魏侯,他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待着天命书的指引。

不知为何,这天命书在此世毫无反应,跟昙花也联系不上。按照昙花所言,天命书能推演出周遭人的命运并指引长生泥所在地,可天命书在上个世界只推衍出药人会进宫,皇宫会生变,便没有其他的了。到了这个世界,不但没有只言片语的推衍,连长生泥的下落亦不曾指引。

虞尘隐无法,只好默默等待。谁知今日当头一棒,虞尘隐意识到若天命书无法唤醒,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便不是过客。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他不想在这群贼子面前落泪,可泪水不听使唤。大汉粗糙的手擦过他脸:“哭什么?在这个世道,能干脆利落地死已是享福。”

他偏过头,大汉的手落了空。

虞尘隐望着地上血泊,不忍再看,闭上了眼:“你既杀了我的护卫,最好现在也杀死我。别叫我活着,否则我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哥儿连说狠话也这么柔软的吗?你该狠一些,恨意多一些,这么轻飘飘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在**。”

“无耻!”

“嗯,有点够味了。不过还是差了火候啊……”

大汉匡盛大笑着绑了虞尘隐回盘洼寨,装了珍宝华服书简的马车一并拉走,只留下小部分人马处理尸体和拼杀痕迹。

虞尘隐被关在山寨,寨民送来饮食,他不用,如此两次,寨民告诉匡盛。第三次匡盛亲自来送,虞尘隐依然不用,匡盛干笑两声,随后直接掐住虞尘隐双颊,将碗里的水灌下。

虞尘隐挣扎不开,被水呛到,匡盛放开后,他咳得脸颊薄红,泪水盈眶。挣扎时水液有些落到颈项,凌乱的发有几缕积在锁骨,一并润湿。

匡盛蹲下来,替他拨开湿发,讥讽道:“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你怎么如此狼狈了还维持着这副清高劲儿。”

虞尘隐不语。

“若我真想折磨你,就饿你几顿。保准不出两日,你便哭着求着要吃饭。”匡盛站起身来,笑道,“名扬天下的滟美人的孩子,自是不知粮食对平民百姓来说有多么珍贵。死了几个护卫,不高兴了,就不吃,要等人来哄是不是?”

“几个?你杀尽我护卫,还轻描淡写为几个。”

“魏侯踏平寿鲁州时,死去兵士何止上万,破城后杀尽我宗族。如今我不过杀了他两百人,已如菩萨般慈悲。尘隐,你对我实在是太过苛刻。”

寿鲁州,寿鲁州,虞尘隐抬头凝望匡盛,若除去旺盛的胡子,眼前大汉竟和匡将军的嫡子十分相似……

“你是匡盛。你竟还活着。”

匡盛大笑:“我活着,你不开心吗,尘隐?若论先来后到,第一个跟你定亲的可是我。城破后虞滟君被魏侯掳去,你也跟魏侯儿子定了亲。怎么?是我匡家待你娘俩不好,不殉了我家便罢了,还要跟魏贼结亲。真是毫无廉耻的下贱玩意儿。”

“你有怨杀了我便是,何必骂到我娘身上。”

“你娘就是个祸害!等着吧,魏贼只会步我匡家后尘。”

虞尘隐冷笑连连:“都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偏要怪罪到我娘身上。匡将军杀王爷时,怎不义正言辞令我娘殉情?如今你匡家败了,不过是步了王爷的后尘。你既逃得一命,若要复仇,也该找魏侯,而不是在这里杀我护卫,骂我娘亲。”

匡盛没生气,笑嘻嘻的:“好几年不见,你倒伶牙俐齿许多。峰回路转,哎呀呀,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不过放心,我不会折磨尘隐的,只是虞姨娘没能给我父亲生个大胖小子,让我父亲颇为遗憾。如今我继承他老人家遗志,让你给我匡家生一堆孩子,延续子嗣,也算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了。尘隐啊尘隐,你意下如何?”

“无耻!几年不见,你竟变成这副模样。匡将军在泉下,只怕恨不得你身死寿鲁州,好过活着丢人现眼。”

匡盛仍然笑嘻嘻的:“丢人现眼就丢人现眼,只是苦了你了,要跟我这个丢人现眼的在这个小小山寨度过余生。可惜啊可惜,可怜啊可怜。”

匡盛话落狠狠抱住虞尘隐,将之嵌入自己身体般,抱得虞尘隐呼吸不畅。

“放开我——”

“不放。”很久之后,匡盛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昏昏沉沉的虞尘隐没听清。

他说:我只有你了。不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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