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乱世哥儿

她从软塌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也跟着滑落。她不爱束发,也不喜往头上戴些金钗玉簪步步招摇,可男人们送礼物净会送些金玉珠宝、锦衣华服,省心不费力的同时,也彰显自己的权势。

在她十三四岁时,或许还需要外物的装饰,十八岁那年,王爷为了博她一笑砍断了大臣嫡子的腿。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不用费心费力地装扮了。王爷不是她最后的归宿,当然也不是第一个。

她第一个男人,只是个无名的书生。生了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妄想为朝廷做点事,还没来得及外派,就被大太监弄死了。

她是个弃婴,书生比她大五岁。据说那年五岁的小书生在河边拉住了装她的木盆,把她抱回了家。书生八岁那年,家里的大人都死了。他就每日田里耕种、上山打猎,闲暇时分就站私塾外边听课,顺便帮忙打扫卫生。

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见他好学又自觉,就没赶他走。日子最难过的时候,有牙婆上门叫书生把她卖了。说她生得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牙婆愿意出双倍的银钱。

书生没卖。他拉扯着她长大了。

书生很有天赋,他一路考到了京城。发榜那日,书生与她成了亲。没有高堂,没有媒婆,两人吃了碗有肉有蛋的面,喝了杯最便宜的交杯酒。

然后没多久,书生就死了。

她给书生收了尸,也没钱买棺材。就随便找个地埋了,搬几块大石头压着,表明那里踩不得。后来她才知道,书生只是被连累的。有天赋有智慧的书生,就这么在朝廷的斗争中死去,没掀起半点水花。

在京城活不下去,回乡下也没钱。书生死后,租的小破屋外总是来来往往地走着些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要进窑子了,好一点可以去哪家做个妾。很幸运的,碰到王爷,做了个外室。不幸运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或许是对书生有点感情,或许是当时太年轻不知事,她没喝下那碗堕胎药。为了生存,她不再像对待书生那样对待王爷,花了几分心思。或许男人就是爱以貌取人,她的拙劣手段没有被拆穿。

生下孩子后,她的容貌更盛。王爷把她囚在小院里,不让她外出。其实她并不感到难过什么的,金尊玉贵的悠闲生活比乡下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好过得多。唯一不太满意的,是孩子的性别,一个哥儿。哥儿难养活,要是她还在乡下,铁定把孩子扔了。

后来啊,就跟唱戏似的,调子拉得又高又长,随后戛然而止。朝廷乱了,皇帝啊王爷啊全死了,大太监小太监大臣小臣斗得天翻地覆。某将军攻进了皇城,皇位没坐稳几天,又一批人马来了。天下彻底大乱。

她被转手几次,每一次的结束都伴随着上一任的鲜血。不知怎的,她竟然没丢下哥儿。或许是那双眼长得有点像死去的书生,每次想扔掉时,书生把食物推给她的场景就会浮现出来。

慢慢的,她也习惯了。反正养着,自己也不费力,总有些男人想当哥儿野爹,出钱出力不亦乐乎。

乱世嘛,人命比狗贱,活着也没趣。好在总有些男人愿意给她乐子看,她瞧着瞧着倒也不觉无聊了。

她从软塌上坐起来,还没来得及穿鞋,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血腥气随之翻涌进来。

她讨厌才下战场的男人,可才下战场的男人却很有兴致。

她躺了下来,想着做工时间到了,罢了……反正她不觉得痛苦,有几分乐在其中。无趣的生活就这么打发着,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在行军的另一个帐子里,虞尘隐靠在床榻上,推辞着魏侯小儿子的邀请:“没甚意思,你一个人去吧。”

魏扬扔下红缨枪,几步走到床榻前:“为何不去,阿隐,你一天天呆在帐子里,对身体也不好。晚上篝火宴大家一起唱唱歌喝喝酒,来嘛。”

虞尘隐放下书,躺了下来,还特意翻了身,背对着魏扬:“我不爱去,也不喜被人打扰。你走吧。”

魏扬脱了靴,跳到床的里侧,蹲坐下来望着虞尘隐:“我们定亲了,你就是我将来的妻,做相公的邀请你,你也断然不肯去?”

虞尘隐睨他一眼:“不去。”

魏扬长眉紧皱:“你为何对我这么冷淡?还是真像别人说的,你喜欢的是我大哥,却跟我定了亲。所以打心眼里就讨厌我。”

“跟你大哥有什么关系?”

“哪没有关系。”魏扬冷哼一声,“我大哥是已逝侯夫人的嫡子,还是父亲的长子,大哥是众人眼里的继任者。我呢,不过一介妾生子。跟我定亲,你根本就不愿。”

“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累了,请你出去。”

“是,我是在胡言乱语。可大哥的婚事父亲自有主意,你只是虞姨娘带来的孩子,阿隐配我难道就委屈了?”

虞尘隐揉揉额头:“你到底在闹什么?吵得我头疼。我不过跟你大哥见过一面,你就要听了外头的编排来刺激我。你要继续说下去,那我就去找娘退了这门亲事。”

“你总是这样。我说什么都是我无理取闹,我做什么你都不在意,我闹也好,不闹也好,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虞尘隐拍拍魏扬手臂,示意他低头。魏扬心头砰砰直跳,红着脸忘了不快,一点点贴近虞尘隐。

虞尘隐却顺手取了桌上的红枣,塞进魏扬嘴里:“吃你的枣吧。不过一件小事,你却闹腾半天。罢了,什么篝火宴,我去。”

“当真?”魏扬囫囵吞着枣,含糊不清地说。

“当真。”

魏扬兴奋地跳下床,趿着靴拿起红缨枪就往外跑。

“我晚上再来接你,反悔也没用了!”

夜晚,魏侯的营地升起篝火,宰杀猪鸡,庆祝大胜。魏扬拉着虞尘隐走进少年堆里,众人一起笑啊闹啊击鼓而歌。虞尘隐安静坐在篝火前,坐得远,火星子噼里啪啦也炸不着他。魏扬拉他站起来随性而舞,他摆摆手却不及魏扬力大,被拉扯着站了起来。

虞尘隐望着笑闹的少年们,浅笑着摇摇头,后退一步,拊掌打起拍子,却不愿加入其中。

魏扬没有勉强,只是跟着退出了篝火圈。

虞尘隐拍掌的手顿住,放了下来:“不用顾及我。”

“你总是站在远处,我叫你一声,你就抬头看看我,不叫你,你就望向别处去。你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就算是虞姨娘,你也没有多亲近。”

虞尘隐苦笑:“我没有不理娘,是娘不愿理我。”

魏扬靠近一步:“虞姨娘是冷淡慵懒的性子,不愿理你,亦不怎么搭理我父亲。可我呢,我对你一向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同伴们都开始取笑我是一腔热血非要贴你这块儿冰锥子了。”

虞尘隐略感疲惫:“我累了,我想回去了。”

“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人了,你喜欢你说,我跟他光明正大地竞争,可每次你都不说,什么都不愿说。我只能一个人猜啊猜,却怎么也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阿隐,你为何不能对我直率一些。”

虞尘隐不想跟人掰扯,直接转过身,准备回帐里。魏扬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走:“虞尘隐,我魏扬的妻子,断没有让给其他人的可能。你要走可以——”

魏扬取下腰间酒囊,扔给虞尘隐:“喝光,我就让你走。”

虞尘隐没接,酒囊掉到了地上。有见势不对的人从篝火圈走了出来,劝道:“魏扬你这是做什么。尘隐一看就是累了,他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累了早些回去休息有何不对?”

魏扬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那人,吼道:“我跟我未过门的妻子说话,轮得到你劝?”

沈琒整了整乱掉的衣衫,没忍住出言讥讽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得意什么。”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沈琒也来了火气:“我说你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炫耀啦,到时候鸡飞蛋打岂不可笑可笑?”

“有本事再说一遍。”

“再说就再说,你以为我怕了你?!你魏扬鸡飞蛋打,鸡飞蛋打,鸡飞蛋打!”

魏扬冷笑一声,挽起袖子:“看来今天不打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虞尘隐就在身边,沈琒也不甘示弱:“来啊,平日里大家都敬你是魏侯儿子,让你几分,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了。今天不打得你认输,我沈琒名字倒着写!”

虞尘隐没心情看两人混战,捡起地上的酒囊慢悠悠离开了。到得一山包,爬上去对月饮了几口。今晚的月特别的满,月盘圆,圆月盘,光也很亮。凉凉的光,一点点清冷,混了点糖的甜,像梨子。

酒却蛮苦的,并不好喝,还辣嗓子,喝了几口就开始头晕。可这头晕也没什么不好,晕乎乎飘飘然,忘却人间。又喝几口,身上开始冷飕飕的。仿佛酒液还没入胃就蒸发,浸得他肌骨生凉。

没过多久,虞尘隐被人找到。原来是魏扬跟沈琒闹起来,惊动了篝火宴的大人们。沈琒父亲并非籍籍无名,是魏侯最看重的军师。小儿子跟军师儿子打起来,不管由头是什么,传出去都不好听。

虞尘隐到主帐的时候,魏扬跟沈琒被押着跪在一边。虞尘隐目不斜视地走过,先上去跟娘和魏侯打了个招呼:“娘,亚父。”

虞滟君笑着让哥儿坐在自己身边:“真是越长大越像我,跟你那个死去的爹一点儿都不像。”

魏侯喝酒的手一顿,又面无其事地一饮而尽。

“娘。”虞尘隐无奈地喊了一声。

魏侯本想好好教训一下魏扬跟沈家小子,此时也没了心情,让两人抄书十卷作罢。

至于虞尘隐,滟君带来的这个孩子,真是越长越邪乎。滟君本已是人间至美,无人能敌,虞尘隐却渐渐有神鬼之姿。早年定下了魏扬跟虞尘隐的亲事,本是为了讨好滟君。哥儿稀少难养活,身体弱,一般没人家愿娶,就算娶过门,多半几年就得成鳏夫,白费了银钱,还得背上克妻的名声。

可随着虞尘隐渐渐长大,这亲事反倒成了人人都想要的大好事一桩,少年郎没有不眼红的。

今天闹的这出,无非是争风吃醋。魏侯感到些许头疼,放任下去恐成大患,送走虞尘隐又担心滟君不喜。罢了,先这么遭,等过两年小儿子跟他成亲了,就让哥儿少在外面走动。再过个七八年,估计也和其他哥儿一样,香消玉殒了。

虞尘隐有心跟娘说些什么,可看着娘将心思放在了瞧刚染的丹蔻上,又止住了念头。走出帐子时,魏扬跟了过来。

他脸上青了一团,嘴角还带伤,跟头大型犬似的跟着,也不说话。

虞尘隐止住脚步,魏扬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魏扬不吭声。

“没事的话,先去抄书吧。你今天太冲动了,沈军师多得魏侯看重,你就这么跟人儿子打起来。魏侯不罚你也说不过去。”

“我受伤了,阿隐只会劝我冷静吗?当真没有半分心疼?”

虞尘隐转过身来,看着魏扬:“我讨厌给我找麻烦的人。”

“所以我是给你找麻烦的人,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麻烦。”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你成天胡思乱想,想不通就来闹我。魏扬,你十五了,你大哥在你这年纪已经带领军士打下了好几座城池。而你,只会跟人争风吃醋,没个消停。”

“我为什么吃醋,你心里不明白吗?因为你不在乎,你不在意,你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跟谁成亲。是我也好,是那沈琒也罢,只要没人打扰你,你就怡然自得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阿隐,我就站在你面前,可你把我当什么,一个摆件吗?”

“你要自轻自贱,我无话可说。”

虞尘隐转身走了,魏扬这次没拦他。

半月后,魏侯攻打丰山郡,虞尘隐听说魏扬也跟着上了战场。但此战并不顺利,魏侯久久攻打不下,最后是沈军师用计离间了丰山郡郡守与都尉,使其内部生乱,才将之攻克下来。

论功行赏,沈军师当之无愧头等功,却没要诸多赏赐,只提了个请求:望魏侯将虞尘隐送到淇城,在那里准备待嫁事宜。淇城是魏侯的大本营,其嫡长子魏暄就在那儿料理后方诸事。

魏侯明白沈军师的想法,他只有沈琒一个儿子,自然紧张许多,担心沈琒为了哥儿闹出什么大事来,只能将哥儿先行隔开,断了他的念想。沈军师劳苦功高,魏侯不好拒绝,应了。

虞尘隐离开那天,虞滟君没送。魏扬骑着马一路送了很远。

分别时刻,魏扬检讨自己说着对不起:“我错了,尘隐,我不该跟沈琒闹。早知道沈军师会把你送走,我站在那任沈琒打,绝不还手。”

上过战场的魏扬糙了很多,道歉时却还是垂头丧气炸着毛,跟家犬似的委委屈屈。

“没受伤就好,以后上战场也小心些。”虞尘隐表示不在意,只是心里记挂着娘,担心娘一个人在这里出事,便开口说,“魏扬,记得帮我护好我娘。魏侯事情繁忙,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帮我看护着,我在淇城也安心些。”

“虞姨娘根本不在意你,你走了她也不来送送。你那么担心她,她却连面子功夫也不做做。”

“魏扬,别说不讨喜的话。”虞尘隐垂目望着窗帏,“你帮我照顾下就成。”

魏扬气闷地耍了几圈红缨枪:“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别跟我大哥走太近。”

虞尘隐不解:“为何?”

“他是大哥,你这个做弟媳的避避嫌不好吗?”

虞尘隐浅浅笑开:“又吃醋啦。好,我答应你就是。”

再不舍也到了离别的时候。马车再次启程,魏扬牵着马立在原地,没追。

见马车越来越远,快看不清轮廓,魏扬心下有些慌乱,急急大喊道:“阿隐,你记得好好待嫁,我两年后就来娶你!”

没有回答。只有山谷的回声一圈圈散开。

魏扬沮丧上马,提着红缨枪往回疾奔。

只要他奔得够快,情绪就会落在身后,来不及酝酿就轻飘飘散掉。两年而已,很快的,等他再打几次胜仗,再立几次功劳,就能风风光光地迎娶阿隐为妻。

然而虞尘隐这一路却并不顺畅,在半路遇上为祸一方的山贼。护卫被杀,金银被抢,虞尘隐也被劫掠上了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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