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契带来的灼烧感逐渐消退,灵识深处强制连结的感受则越来越明显。
云涧步步紧逼,说出的内容陌生却让云无涯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云无涯试图从自己空空如也的记忆中搜寻任何有关“惊澜”的片段,却一无所获。“你问我如何看你,可我连自己是谁都尚未完全明晰。你所说的于我而言陌生得就好像别人的故事。”
云涧的眼神愈发晦暗,走到了云无涯身前半步之遥处。
云无涯没再后退,而是接着道:“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在我一无所有、举世皆敌时仍然舍身相护的徒弟,一个在我重伤时无微不至、悉心照料的挚友。
“一个在我‘身死’后依然数年如一日守住沧溟派的战友。”
他犹豫了一下,顶着云涧沉沉的目光将手放到了对方的脑袋上,揉了揉,又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痕:“对不起。或许我没法给你你想要的答案,但你对我来说,一定无比重要。不论以前,还是现在。
“你做得很好。”
云无涯细细思考云涧所言,自己在最后一战中选择了赴死,将继续完成誓愿的重任交到了云涧手上。
他不可能平白无故这样做。
或许他的胜算并不是旁人所想的五五开,而是三七甚至二八开,比如,在出战之前就已经受了伤。
又或者那时的他就已经知道大天魔不死不灭,甚至知道心渊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但已经来不及,只能一战。
若是兼而有之,他定会想方设法保全最有可能替他继续走下去的人,并在不让对方知道他即将作出赴死决定的前提下,通过某些方式将信息留给对方。
比如,通过萧鸣玉,又或者,佛子。
仔细一想,自“死而复生”后他走过的路,极有可能是曾经的自己为云涧留下的路。
那么,这秘境和云涧甚至大天魔有关联,也就不奇怪了。
听到“你做得很好”这几个字,云涧像是忽然就泄了气,也不躲闪,甚至轻轻蹭了蹭云无涯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想问您怎么能不知道,也想说我等了很久很久,可所有话到了嘴边又被那句“陌生得好像别人的故事”轻而易举地推了回去。
就在气氛稍稍缓和的隙间,无数细碎的低语涌入脑海,原先搅作一团的无意义杂音似乎清晰了些。
“旺财这孩子,性子越来越野了,今日又跑去后山玩,不肯修炼。”养母带着些宠溺的抱怨在耳边响起,云无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专心去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这是云无涯曾经听到过的,那时他上山打野兔,正拎着兔子回来要烤了吃,走到门边,就听见养母在和养父说话。
他怕挨骂,忙停下了开门的动作,隐匿气息躲到一边偷听。
“由他去,”养父哈哈一笑,但随即语气又低落下来,“他能这般天真无虑的日子不多了,让他再多过几年寻常孩子的开心日子。
“谁?”养父是朝着门的方向走来的,很快发现了云无涯,他没有怪云无涯,只是接过野兔,拍了拍云无涯的肩膀。
但也没解释自己说的话。
想起来了吗?
有个声音似乎是从他心底里响起。
现在看明白了吗?他们明明知道你会成为镇魔“容器”,最后彻底走火入魔,再被斩杀。却还口口声声告诉你,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
说到底,若你不是“容器”,不会镇煞禁术,又有谁会管你的死活?
他们将你带走,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容器”,你是一个注定活不长,要与魔同归于尽的工具,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看了?
他们都在骗你。
昭阳村的人也是,沧溟派的人也是,萧鸣玉也是,眼前这家伙也是。
眼前景象竟突兀地一变,云无涯上一刻还处在秘境的森林中,下一刻似乎回到了曾经的沧溟派。
他有些恍惚,一切是那样真实,真实到好像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又回到了从前。
烈日高悬,宗门大殿前的空地被烤得灼烫。
“啧啧啧,内力都这样强了还挨罚,肯定不是因为修行上的问题。”有人路过,诧异地与同伴交头接耳,“看他平时那模样,想必是心性恶劣,又与同门闹矛盾了。”
“我看也不尽然。”同伴阴阳怪气地一笑,“你瞅瞅,他明明入门晚却能直接拜在宗主门下,修炼晚却内力这么强,不知道开了多少小灶。没准啊——人家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宗主对他的要求高着呢,嘿,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哪配和人家比。”
也有人说:“少说两句,我看宗主真不是完全不在意他,对他的确实管束较寻常弟子严格,未必不会护着他。”
“哪能,”第一个说话的人反驳道,“入宗以来宗主就没见他几面,只是叫人严加管束。这就是个煞星,他那村子不是才……没多久?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反应,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修炼狂罢了。我看啊,宗主也不喜他,无非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管。”
“耐不住人家有个好爹。”有人嗤了一声,“养尊处优,沧溟派给他莫大的恩情,他有什么资格冷着个脸。”
云无涯跪在众人面前,宛若一个靶子,任言语纷纷,无动于衷。
他的双腿紧绷,腰身挺直,纵使汗水已经渗满了内衫也不曾有半分挪动,却始终低着头注视地面。
“不去练功在这里看别人受罚,是嫌差距还不够远吗?”卫铮遣散众人,拎小鸡崽也似的拎住云无涯的衣领。
众人轰然而散,云无涯跪在灼烫的地面,描摹着鹅卵石间映着的刺眼阳光,硬是不肯起,拽也拽不动。
“师兄不必这样。”云无涯一字一句说,根本不看卫铮,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身体僵着跟个钢板似的,“师父罚得该,我确实还不够用功,他也是对我期望高才会如此。”
“唉。”他听见身旁有谁叹了一口气,萧鸣玉走上前,蹲下来看着云无涯。
云无涯扭过头不跟他对视,萧鸣玉歪了歪身子,云无涯扭得更偏。
“你师父也是一时性急,说完肯定自己就后悔了。”萧鸣玉屈指刮了刮他的鼻子,“闹别扭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事就是段宗主过分,走,师姐带你偷溜下山玩去,谁问起来就说我带的。
“我一个外宗参访弟子,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萧鸣玉笑起来的模样温柔又带着些狡黠。
云无涯在烈日下细细端详着他的脸,眼前人如山水绘卷清雅,只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那是极其清秀柔婉的面容,眉似月棱目如春水,笑起来时眼底漾着日照清溪似的光彩,好像风逐涟漪,在水面抖落白练般的光影。
“我不够好,不能走,走了师父就更失望了。”云无涯倔强地摇摇头。
他虽不明白宗主为何吝啬与他相见却又待他如此严厉,可养父母不在了,老和尚也不在了,师父就是唯一与他有着关联的长辈。
如果宗主也对他失望怎么办。
沉积在心底的晦暗一瞬间翻涌而上。
对他失望是对的,他就是个煞星,是异类,害死了那么多人不说,还没法和其他同门相处。
不能在这时候崩溃,惩罚还没有结束。
不能。
师姐师兄还在身边。
云无涯怕自己一崩溃,连他们都不愿留下了。
一只有些凉的手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
世界安静了。
那些杂乱的心声从他脑海里消失,只有萧鸣玉手中坚定而又轻柔的力度,刺眼的阳光被温柔的黑夜笼罩。
“好,那师姐在这陪你。”
云无涯刚想点头,一切都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秘境之中。
他们都不在了。
萧鸣玉骗你,他要你背着他的死走完他想走的路,他抛下你不管了。
卫铮也与你决裂。
知道宗主为何那样对待你么?狗屁的期望高,他就是厌恶你,厌恶你又希望能利用你,对宗门而言你就是个该被磨砺的工具。
所有人都瞒着你。连你也骗自己。
云涧也不在乎你如何想,他只想把你困住。他对你的乖顺也全都是在迷惑你。
对不对?
“我劝你还是闭上嘴。”云无涯低低笑了一声,无比平静地对着虚空之处,或说对着天魔残念道,“你的挑拨仅止于此的话,还是太小瞧我了。
“什么时候开始是幻象,从踏入秘境开始就是?”
“小瞧你?”他的识海中传出略带戏谑的声音,“不,我对看轻的人从来没兴趣戏耍。若你轻易就被心魔左右,反倒没意思了。”
云无涯四处张望,最后心下一凛。
幻象已然消散,他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中央,祭坛周围是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波的水面。
云涧就倒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身体微微蜷曲,仍深陷幻觉无法自拔,嘴唇微动,似乎还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不过,你方才所见并非皆是幻象,我只是放大了你们原有的念头,再搭了个合适的戏台。至于你那小东西,”那个声音轻蔑地说,“他确实与你一同跌入这重重幻梦之中,至今还没醒来。该说不说,很少有这样的傻子了。”
云无涯强撑起冲破幻象后有些虚弱的身子,走到云涧身边,他无法动用内力,只能俯下身轻轻拍打云涧的脸颊,低声呼唤:“云涧,醒醒,那是幻象!”
云涧没有苏醒的迹象,因为他的触碰而无意识地侧过头,将脸颊贴在了云无涯的手掌上,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些依赖的呢喃:“主人……别走……”
云无涯的手一僵,忍不住要缩回,又听见他说:“他们都消失了,只剩我们,只看着我好不好?”
那可太惊悚了。云无涯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不过他还是捏住了云涧的鼻子,道:“云涧,那都是幻象,真正的危险在外面。
“我需要你。”
云涧猛地睁开了眼,把云无涯吓了一跳。刚刚睁开的眼睛没有聚焦,他显然还未完全清醒,仍沉浸在半梦半醒中。
看着近在咫尺的云无涯,云涧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前襟,将他拉向自己。
云无涯本就弯着腰,被他这么一拽,重力不稳,趴倒在他身上。
“不是梦,你还在……”云涧声音沙哑,梦呓一般道。
说罢,他竟仰起头,对着云无涯的嘴唇吻了上去。
云无涯:???
他赶忙侧头躲开,一边按住云涧的肩膀推拒。
“你看清楚!是我!”
这一声怒喝让云涧清醒了些,他停下动作,眼中的欣喜和疯狂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察觉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的惶恐不安。
他像被烫着一般松开攥着云无涯衣襟的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根彻底红透了。
“我……”
“好了,不用解释。”云无涯理了理自己被拽乱的衣服,没有责备,而是沉声道,“幻象已破,这里才是真正的秘境核心,
“你看看祭坛上的符文,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休、生、伤、杜、景……”云涧越观察,脸色越沉,“这里是死门。”
“嗯,我们运气不太好。”云无涯摊手,“在秘境关闭之前,若是逃不出去,恐怕就会湮灭在阵法下。你有什么头绪么?”
“这里和大天魔有关。”云涧想了想,道,“我隐约能感觉到,在幻象中残念虽然能引导人的心魔,却不能作假虚构出不存在的东西。那时我察觉到自己与秘境有联系——应当是真的有联系。我所听到的‘上古天魔残念’的声音,应该也真的来自上古天魔。”
惊澜剑是曾经的云无涯所打造,专为镇魔而生的剑,与心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猜也是。”云无涯点头,他原先就怀疑秘境主人和大天魔脱不开干系。
那声音是直接从他识海内响起的。
传言中那位惊才绝艳,最后堕入魔道,和心渊融合化为大天魔的大能,或许就是秘境的主人。
“那家伙到现在还在看着我们。”云无涯嗤了一声,“真有够恶趣味的。”
就在此时,祭坛之上突然光芒大盛,祭坛外圈的石轮剧烈震颤着转动,发出刺耳的咔哒咔哒声。
“前辈小心!”
“死”的符文暗下,随之亮起的是“生”。
眼前祭坛突兀地出现一座神像。
“……”云无涯警惕地望着四周,云涧已经从他眼前凭空消失,他来到了最开始的那片森林。秘境主人最深的执念之处。
不,不是最开始的那片森林……
是某个曾经他很熟悉,却早已遗忘的地方。
他手中拿着一把剑,那是惊澜——
不过,是还未有灵识的惊澜。
眼前是一只倒地的巨大蛇形妖兽。
“仙人哥哥,谢谢你救我。”少年轻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我不是实力高强的……咳,可我没有什么能给你。”
“修剑道者本来就该行侠仗义。”云无涯似乎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察觉到自己应当仍处于某种幻象中。
云无涯感觉到自己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抛给他治疗内伤的丹药,与他攀谈起来:“我只是做了想做的事,你不必客气。”
“入夜了,你为何还在山中呀。”黄粱感受着口中苦涩的药味,问。
云无涯顿时苦了张脸:“有烦心事,难以入眠,只好出来逛逛。没想到遇见了你,看来睡不着也不全是坏事。”
“为何睡不着呢?”黄粱似乎无法理解有人会因各种事情而难以入睡。这个问题从一个“人类”少年口中问出来很奇怪,但那时的云无涯丝毫没察觉有哪里不对,只觉得对方单纯,想到什么问什么。
“你再长大些便明白了,大人就是有这样的那样的放不下的心事,心事多了,忍不住去想,就睡不着了。”云无涯乐呵呵地解释给少年听。
“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黄粱自告奋勇道,“你告诉我是什么心事。”
云无涯更乐了,只觉得小孩子就是纯粹。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他许久未和任何人吐露过心声,见到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愿意听自己倾诉,竟是忍不住要向他说些什么。
哪怕对方不一定能听懂。
“你说天地大义,究竟有多重要?”他问。
黄粱问:“大义是什么?”
“比方说,嗯……救人。也不全是救人,诸如平衡天地秩序一类的事情。”
“哦,我明白了。”黄粱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竟然一拍脑门道,“你也有要完成的任务,做不完就会被罚,对不对?”
“那倒不会。”云无涯道,“我不会被罚,但却有很多人会因为我没做这件事而死。”
“那就做啊。”黄粱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云无涯道:“可若是我做了,也会有一些人因我而死。
“……算了,我和小孩儿说这些做什么。”云无涯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走吧,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省得你又遇上妖物。”
“我没有家。”黄粱道,他又觉得不太好,补充说,“家人都不在了。”
云无涯愣了愣,叹了一口气,有些怜惜地又拍了拍他的脑袋:“那就跟我回宗门吧,至少是个安全地方,比你在这好。”
听到这里,场景忽地一暗,云无涯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说:“黄粱,为了弥补罪行,你须为每一任主人带去美梦,否则永远无法解脱。记住,千万不能让对方知道你是妖类。”
“为什么不能?”一只身长两米左右,形似鹿的妖兽疑惑反问。
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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