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已无大碍,”王鸣道,“多谢桂道友替我疗伤。”
“不用客气,”桂凤楼道,“你是去吃晚饭的么?刚好一道,我也没吃。”他又问:“哦,那位菁菁姑娘怎么没和你一起?”
“菁菁她有些不舒服,我带些点心给她。”
“身体不适?若是生了病,我能医治,稍后我去看看她。”
“那就麻烦桂道友了。”
他们来到客栈大堂,各要了饭菜。饭后,王鸣还去对街的铺子买了一纸袋荷叶酥。
桂凤楼便跟着王鸣,去看望菁菁。
一顿晚饭的工夫,天彻底地黑了。
弦月浮现在天幕,将皎洁清辉投向人间。
王鸣敲门进屋,和里面的人说了两句,随后抬高声音对桂凤楼道:“桂道友,菁菁卧床未起,请你稍待片刻。”从半掩的房门看去,屋子里并未点灯,一片漆黑。
“好。”桂凤楼在外等候。
房门当着他的面闭上了。
没等上多久,又重新打开。菁菁站在门后,清秀脸容上带着一抹浅笑,道:“多谢桂公子关心,小女子已无恙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桂凤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她一手扶门,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身侧,肌肤莹润生光,没有缺一条胳膊。
月色照进门里,他看到在菁菁背后,王鸣正坐在桌边,执起茶壶倒茶。
“那便讨一杯茶喝吧。”桂凤楼道。
菁菁把他让了进来。
桂凤楼在王鸣的对面落了座,接过菁菁递来的瓷杯。
“茶水粗劣,桂公子不嫌弃就好。”王鸣道。
“客气了。”桂凤楼随意抿了一口。的确不是好茶,但他也不太在意。
比起他,王鸣喝起茶来要豪放不少。他似乎是渴了,仰头牛饮一大口。
“哗啦”,桂凤楼忽听见极低微的汩汩流水声,从很近的地方响起,就在这屋子里,却又找不到来处。
菁菁已静默无声地回到屏风后的床榻,留两个男人在外间说话。
和王鸣闲聊几句,桂凤楼便告辞了。
“慢走。”王鸣起身相送。
桂凤楼走出了跨院,月光在他脚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想了想,眉头微微蹙起。
过了一会儿,他变作店小二的模样,提着一只木盒,又回头往王鸣的厢房而去。
笃,笃,笃。他敲门。
房门再度打开,还是菁菁开的门:“什么事?”
“是王公子先前要的东西。”桂凤楼道。
“放下吧。”
“这……”桂凤楼目露为难,“不知王公子要的是否这一种,小的要拿给他过目。”
“那你进来。”眉目间浮现不耐之色,菁菁让开了路。
屋内仍漆黑一团,王鸣也还坐在桌边喝茶,姿势像是没有变过。
好臭。
一炷香以前,这间屋子里绝没有这么浓重的腐臭味。
除非一个没有鼻子的人,才能对这臭味无动于衷。
幻化为店小二的桂凤楼嗅了嗅,不禁问:“这……这是什么味道?有老鼠死在屋里了?”
“老鼠?哪里有老鼠?”桌边的王鸣忽然站起,朝他走来,步伐古怪至极。他伸手抓住了桂凤楼的腕子,裂开嘴角,喃喃问道:“你说的是哪里的老鼠?”
桂凤楼脸色一冷。
“嘭”的一声轻响,面前王鸣的身体似泄了气那样爆开,飞速干瘪下去。
瞬息间,成了摊在地面的一张人皮。
他早已死了。身体里血肉全消,只余空荡荡的躯壳。
刚才他喝茶、说话,都是邪法操纵!
桂凤楼猝然转身,看向门边的菁菁。
她微微而笑,仍像一个邻家的姑娘,有着小家碧玉般的纤秀。
脚下被月光映出的影子,却扭曲蠕动,庞大丑陋,不似人形。
影影幢幢,皆是幻象。
凌虚紧闭双眼,额头上一滴滴热汗落了下来,打湿了他面前的那叠符箓。
朱砂的笔迹,被洇成鲜血。这是他一笔一画,全神贯注地绘制了彻夜的剑符。
当他最终从剑符上收回心神时,他发觉,房间内的气味有些不对。
芬芳,甜腻,渐渐浓烈到令人作呕。
书桌旁的吊兰忽然开始疯长,从房顶垂落下一条条茂密的藤萝,砖石缝隙间的杂草眨眼间没过脚踝。
又在顷刻间,所有的一切,再度变了模样。
不知何时,他已吸入了太多异常的香气,反应变得迟钝。才被桂凤楼净化了劫气的神魂,又开始动荡不稳。
桂凤楼。
他在恍惚间看见的种种异象,正是一个又一个桂凤楼。不着寸缕,眼神纯澈,白生生的躯体,似藤萝那般柔软。
他们拥了过来,温热的肌肤紧贴着他,在他耳畔絮絮低语,却听不分明在说什么。
他的身体开始发烫。
就算再不通人事,凌虚也明白过来,自己身体出现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他合上双眸,摈除杂念,强行忍耐。
幻象已侵入了他的心神。他开始看见,他自己抱着桂凤楼,亲吻那让人迷醉的躯体,两个人摆出各式各样羞耻的姿势。桂凤楼放浪地呻...吟,每向他瞥来的一眼,眸子里的莹莹水光,都令他心脏停顿。
不会如此,他绝不会。
桂凤楼是拯救他的人,是他以剑相交的知音,是他的挚友……
是吗?
凌虚咬紧了牙关。从他清修以来,他从未遇到过如此荒诞、如此恶毒,亦令他难以招架的幻境。
只凭一颗道心,他才坚持到此刻。
在他心神中的幻象里,怀里的桂凤楼,忽然唤了一句“凌虚”。不是那媚人的声音,而是低柔的,带着些喘不过气来的短促。他往常总是唤“凌兄”的。
凌虚的心乱了。
就在这一声轻唤里。
他的白衣被汗水浸透,神情里都是痛苦。一缕血色,从嘴角沁了出来。
心神一旦失守,神魂便会开始破碎。
桂凤楼拔剑,飞掠上前。
剑光煌煌,一出手就已用上了全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在快到极致的攻势中问。
菁菁不答。衣袂无风自动,黑发在背后飘拂,她翩然飞退。无数幽冥鬼影,从她被月光映在庭院中的影子里脱离,厉啸着蜂拥而至,迎战桂凤楼。
剑气横击,在半空画出一道白虹。虹光到处,鬼影尽数消融。
——净化一切,邪魔污秽!
客栈里开始骚乱,桂凤楼知道自己的同伴们也必定被惊动,但他已来不及交代什么。
他追着菁菁,越过客栈,越过数条街巷,飞临皋狼城上空。
从城中升起十多道遁光,似乎是皋狼城的卫队,都很快被甩在身后。
菁菁在遁逃。她似乎无心恋战,放出的鬼影也只意图拖住桂凤楼。
桂凤楼绝不能让她跑了!
两道身影一追一逃,快似流星飒沓,瞬息间便去远了。
剑光再起。
轰然巨响中,雪亮的剑意从菁菁的背后拦腰扫过,伤处森然见骨,余波炸平了一大片树林。
桂凤楼一直追入了清源山。
菁菁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已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而落,肉身濒临崩解。
“你非要杀了我不可?”她问。
“告诉我你的来历和目的,我可以考虑收手。”桂凤楼道。
“想知道?”菁菁轻笑,“我是被你害死的人啊。”
话音未落,她伸手插入胸口,掏出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心脏,一把捏碎。
她的身子,随即向后坠落,在飘洒的血雨中,落入下方的谷底。
桂凤楼跟着飞掠下来。
他看到菁菁倒在几棵栎树之间,脸上凝固着空洞的笑容。
就在这刹那之间,她死去了,气息全无。
桂凤楼低头查看,没有露出任何轻松神色。实在有太多的疑团,都还未理清。
菁菁究竟是谁,她想做什么?她临死之前说的那句话,也完全无法给桂凤楼解答。
……她真的死了么?
凌厉的剑气划破长夜,将菁菁的躯体彻底绞为齑粉。
桂凤楼绝不天真。毁人尸身这等事,为许多人不齿,但他要确保菁菁必死无救——
菁菁杀过人,很可能杀过不少,远不止王鸣。
只有她死,才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又在附近查探了一番,确实再也感应不到菁菁的气息,桂凤楼这才离去。
雪衣金冠的人影,已离开很久了。
山风簌簌吹动林间枝叶。地面上一块略深的血迹,肉眼几乎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
血迹慢慢地散开,显露出类人的轮廓,头颅,四肢,手足……
一只野兔被灰狐撵着,慌不择路地钻进树林,踩在那块人形的血斑上。瞬息间,野兔干瘪下去,接着连皮毛都化在了血滩里。
紧追而来的灰狐,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味,困惑地寻觅野兔。它也不知不觉走到血迹上,叫都未叫一声,矫捷的狐身便消融了。
血迹愈见饱满凝实。
日升月落,又过了好几天,它开始有些了人的样子,有了血肉,而不再是薄薄的“影子”。
这一团血泥,初露雏形,逐渐地往某个人的样貌上靠拢。有这么几个时辰,那张脸有些雌雄莫辨,眉眼间似乎还能看出几分曾经的风华。
过了这阵子,渐渐变作了清丽纤秀的女子模样,还是菁菁的脸。
“哼,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这日,一个身披黑袍的男子,出现在这滩血肉前。
他往前方投入了一把菩提叶片、一些色泽深红的妖血。
血泥凝聚的速度,瞬间快上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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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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