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毛绒绒的一团紧紧蜷缩着,不到成人一个巴掌大小,温热的身体时不时因为疼痛和虚弱生理性抽搐两下,从喉咙里挤出幼嫩颤抖的哀吟。
朦朦胧胧间,纪郁感到自己似乎从一个人的手心转移到另一个人的手心里。
“天魂有缺,命里带煞。”低沉冷淡的声线平静道,“这是夭折之相,就算能顺利长大,也比寻常妖类要多生坎坷,几乎不可能修成妖仙。”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静默,浓重的草药和血腥气萦绕在纪郁鼻尖,他费力地动了动身体,将脸埋得更深一些。
为了对抗神魂撕裂带来的痛楚,纪郁强逼自己保持清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一世生身父亲和狐族祭司的对话。
他心想,这位狐族大祭司所言一句不假,更难得的是能看出他命格凶煞。
自他有记忆以来,就在各方小世界轮回,给他批过命的都说他生来贵不可言,一生顺遂,只有现眼前的狐族祭司,和许久前遇到的一个怪人道破他生而不详。
只是那个怪人是用“炮灰、反派”之类的词来形容他,说如果他们都活在一本小说里,纪郁就是专门和主角做对然后下场凄惨的角色。
这种描述太贴合不过。
如果那不是和怪人的第一次见面,纪郁几乎要以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自己轮回的生生世世,不然怎么能说得分毫不差。
不过,近几个世界以来,纪郁能感觉到,那所谓的炮灰命格对他的影响在逐渐削弱。从前他一言一行都要受到那命格的束缚,沿着它所给的命运线走,而如今,他只要大致与命运线中给出的性格相符,确保几个重要事件发生,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要承受神魂撕裂的痛苦。
这一次神魂受损,他猜测大抵是因为上一世他并没有跳祭台补全天道,改变了命运线中给出的结局。
昏暗沉闷的光线中,大祭司和纪郁父亲的交谈声音越来越低,到了让近在咫尺的纪郁都听不清的地步。
于是他抖了抖耳朵,试图撑开沉重的眼皮,只是刚撑出一条缝,又马上回落下去。
“您看……您看,他刚刚还睁眼了呢。怎么会养不活?”颤抖的、沙哑的声音,悲伤得让人感觉他下一秒仿佛就要泣不成声。重新接过纪郁,将他小心翼翼捧着的手心,也这样地颤抖,“一定还有办法的,不管怎么困难,总有办法的。这天下何其大,天材地宝又何其多,怎么会救不了一条命。”
端坐在他对面的大祭司见状,轻轻一叹。
如果这世上所有事皆能挽回,那他也不会经受如今刚丧妻又将丧子的沉痛打击。
只是都愿意自欺欺人,执着于那一线可能罢了。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沉默良久,大祭司缓缓开口,“但此法只能弥补他残缺的天魂,命格却是无法更改的。”
听到这里,纪郁还强打精神试图继续听下去,但隔着眼皮,感受到黑暗中骤然亮起白光,随即便昏昏沉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他发觉神魂撕裂的痛楚已经淡到接近于无。
这还是头一次,以往他都是硬生生扛着,扛过几个小世界后,神魂兴许就能自愈,然后便不疼了。
“嗷呜嗷呜。”纪郁四下寻找,视野里始终只有一道端坐在矮几后面的身影,是大祭司。
“你父亲为你寻补全神魂的宝物去了。”大祭司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往后几年,你便由我教养。”
他微微抬眼,指尖轻点,火红团子便落在他掌心。
圆润的灰色眼珠与他视线相对。
就连这一点,都与寻常赤狐族不一样,目生灰翳,而非赤金,处处都透出令妖不喜的异类气息。
难怪非要把这小崽子留在他身边。
大祭司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气。
而在之后的几年里,他每日叹息的次数也不会比今日更少。
因为纪郁在他手底下,渐渐从一只病蔫蔫的幼崽长成了一只病蔫蔫还热衷于作死的幼崽。
“……这里,又秃了一块。”大祭司沉冷平淡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住了,皱着眉,又抿着唇,显出生气又好笑的神态来,“你今天又和那群泼皮打架了?”
冰凉的指尖沾着药膏,轻轻绕着纪郁那块被揪下几缕毛的皮肤打转,让他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
“是他们先来招惹我的!”他昂着头,尖尖的吻部翘起来,“我把他们一个个打得满地找牙,掉些毛算什么,他们那才叫一个惨!”
“你还骄傲起来了。”大祭司指尖使了点力气,“掉了牙不说话倒也没有别的狐狸瞧见,你这身坑坑洼洼的皮毛走出去,才真会叫妖笑话。”
火红的小狐狸立马失了刚才的神气,整只狐瞬间石化。
晶莹的水雾漫上来蒙住灰色眼珠,他倔强地睁圆眼睛,恶狠狠放话:“那我最近都不要出门了。”
“最近是多久?”
小狐狸憋不住抽抽噎噎道:“等毛长出来为止。”
虽然心存要让狐狸崽子吃点教训的念头,但瞧他那副抱着镜子不撒手的作态,大祭司还真担心他会把自己弄得伤心过头,于是只能用上更好的药材制成药膏,每日两次地给小狐狸秃掉的几块地方上药。
“长出来了吗?”
闭门不出的第七日,纪郁上完药后可怜兮兮地扭头盯着大祭司。
“还差一点。”大祭司浅浅一笑,望着那几处完全看不出曾经掉毛痕迹的皮肤,两指比划出一段短短的距离,“现在出门也没事的,不过是毛发略有些参差不齐罢了。”
“才不出门!我说话算话。”
什么说话算话,无非是个臭屁爱美的性子罢了。
大祭司看破不说破,只是笑而不语。
于是闷在家无聊得快长出蘑菇的纪郁例行一遍地问候了那群和他打架的狐狸,在阳光下摊成一张毛绒绒的地毯。
每隔半个时辰,还要挣扎着翻个身,让自己晒得更均匀。
“阿嚏阿嚏阿嚏——”
一群毛色火红的狐狸聚在一棵大树下,突然此起彼伏地打起喷嚏来。
“是不是有妖在心里骂我们?”体型最为圆润的那只愤愤道。
其余狐狸却完全没有和他共情,都懒洋洋靠在树根边上,眯着眼睛打哈欠。
“小郁最近都不出来玩了,好无聊。”
“是啊,不会是生气以后都不和我们玩儿了吧?”
这两句话激起了一众狐狸叽叽喳喳的讨论。
与大祭司猜测的不同,赤狐族这些年轻小辈,不仅没有排斥纪郁的,相反,一个个都稀罕得不得了。
只是纪郁冷淡,不爱搭理他们,只有他们在故意挑衅时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还不是因为勾月下嘴太狠了,我可看见了,小郁的毛都被揪下来一大把……”出声的狐狸抱怨着,周遭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他却浑然不觉。
众狐眼睁睁看着被提到的当事狐皮笑肉不笑地抬起爪子,轻轻搭在那只狐狸脑门上,然后重重按下。
“嗷——”
狐狸毛四下纷飞,那张刚刚还在抱怨的嘴已经被泥土严严实实堵住。
“看我做什么?都不去修炼,还有闲工夫去玩?”勾月若无其事地收回爪子,身后四条大尾巴威胁似的晃来晃去,“三月后的妖族试炼,你们要是给赤狐族丢脸,一个个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眼瞧着那些狐狸作鸟兽散,勾月施施然伏在树底下闭眼休息。
许久,他抖了抖毛,站起身来,有些焦躁地想:难不成小狐狸崽子真因为那点事就不出来了?
抬腿无意识地扒拉脚下的土。
实在不行……他让那崽子咬回去?
这样想着,就趴不住了,勾月四处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大祭司住处附近。
远远瞅见火红的一小块,被阳光镀金,铺在小花圃中间,被五颜六色的花围着。
他隔了一段距离就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以免被大祭司设下的结界困住。
“纪郁。”他低声叫唤。
一声接着一声。
“吵死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纪郁抬起爪子捂住耳朵,还是挡不住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去,脑袋换了个方向枕也没用,甚至更吵了。
“你好烦啊臭狐狸!”他蹦起来冲勾月龇牙,毛毛炸成蓬松的一团,“信不信我咬你。”
勾月站在原地,爪子又开始下意识扒土,视线钉死在纪郁脚边飘落的几根狐狸毛上。
“我来提醒你别忘了修炼。”四条尾巴不知不觉加快了摇动的速度,勾月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声线绷得紧紧的,听起来僵硬又刻板,“还有三个月就是妖族试炼,族里年满三岁的妖都要参与。”
纪郁皱了皱鼻子,凶巴巴道:“我没忘,不用你来提醒,我修炼累了休息几天还不行吗?”
这话纯粹就是胡说八道。
纪郁一年中好好修炼的次数,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只手,更遑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修炼累了”。
只是勾月本就不是为了催促纪郁修炼才来,于是轻飘飘地略过这明显敷衍的话语。
“大祭司最近操持族中事务,怕是顾不上教你修炼,你不如和其它狐狸一起来听长老讲道。”
“不要,那多无聊啊。”纪郁抖了抖耳朵,毛发末端被染尘淡淡金色,抖落一片光晕,“我可比你们聪明多了,才不要别的妖教我怎么修炼。”
显然,纪郁已经忘记他是族里唯一一个一岁多才炼化横骨,得以开口说话的家伙,大祭司一度以为他除了体弱以外还有别的毛病。
“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来?”勾月低声问道。
纪郁犹豫了。
但他不是在去与不去中犹豫,而是在纠结到底是断然拒绝还是戏弄勾月一番后再拒绝,才能报他那一咬之仇。
他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勾月的视线便被他爪子缝里带下的几根毛发吸引了。
真可爱。他想。
推推预收~《背景板总是死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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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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