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郁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屋檐下，时不时伸爪子拨弄石阶边斜出来的野草野花。
“修炼得累了？”大祭司撩起衣袍，施施然在他身边坐下，微凉的手指抚过小狐狸轻轻起伏的脊背，指尖慢慢染上温暖的意味。
一听见“修炼”两个字，纪郁顿时颓丧得耳朵都耷拉下来贴着脑门了。
“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得去修炼啊？我们妖族的寿命本就长久，妖力也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加，轻易就能活上几千年，日日辛苦修炼也不见得比不修炼多出什么好处。”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视线穿过渺渺雾气似的雨幕，落在地面水洼中溅起的涟漪。
能被派去教导族里年轻一辈修炼的长老，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修为高，能力强，对待狐狸崽子们的要求也是一个比一个严苛，任务一个比一个繁重。
想来也知道这懒散惯了的小狐狸定然是吃了好些苦头，又因为好面子不愿意轻易退出。
“有武器而不轻易使用，与手无寸铁是有很大不同的。”大祭司轻笑一声，“虽然我们妖类寿命悠久，但你看如今各族，超过一千岁的又有多少？”
纪郁歪了歪脑袋，掰着爪子数：“一、二……一……”
“别想了。”大祭司揉了揉他的头，“一个都没有。所有族群加起来，一个超过一千岁的妖都找不到。”
“妖王不是吗？他不是很厉害吗？”
“厉害不代表年长。你看，这就是修炼的意义所在，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更强大的力量。这样，很多事情就不会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浅浅的叹息声融进飘落的细雨中，掺杂了些微寒意，和一点点纪郁辩驳不明的情绪。
他还是不懂，但大祭司越来越忙碌了，他总是不在家，也没有时间安安静静地听完他的每一个问题。
“啊，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纪郁在柔软的草地上滚来滚去，心情燥郁。
在记忆里，大祭司总是很少出门的，也很少有妖会拿一点小事来麻烦他，所以他的很多时间都用于陪伴纪郁。
这种骤然被强行长时间分离的状况令纪郁很不适应，但他显然更不愿意去花时间和狐族其它妖待在一起。
“喂，你有没有偷听到最近大祭司都在忙什么？”
他头一扭，问安安静静趴在不远处编花环的白钧。
幼年期的狼比起威风凛凛，更称得上憨态可掬，鼻吻眼睛都圆润钝态。白钧注意到纪郁看过来，下意识折了折耳朵，有些尴尬地想要掩饰耳尖和脊背开始冒出来的灰色绒毛。
“大祭司和父亲议事时通常不会避开我。”他慢吞吞地说，前肢肘下压着半成型的花环，身体忍不住扭动，以此躲开纪郁落在他侧面或耳朵上的目光，“最近的大事大概和人类修士有关。”
“就是我们化形后那种光溜溜不长毛的丑八怪吗？他们叫做人类？”纪郁感兴趣地凑近白钧，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闪着光似的，澄澈透亮。
白钧接着说：“事实上，我们妖类化形后的样子就是参照人类的模样。千年前的妖都被叫做妖兽，被人类修士视作牲畜，大肆捕杀取乐或供他们修行。”
纪郁懵懵懂懂地听着白钧絮絮地给他讲千年以前的事，听得入神，连什么时候脑袋上被套了个花环都没注意。
“……人类真可怕。”好半天，他憋出一句话。
他们居然要挖出妖族的妖丹去炼药或者修炼，那妖得多痛啊。
纪郁简直不敢想象。
他怕痛、怕苦、怕累，是个娇气得不得了的小狐狸，因此轻易就被白钧故事里的人类吓到了。
幼狼垂头，下颌轻轻蹭着小狐狸竖起的耳朵尖，靠近他耳廓边缘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我以后会成为伟大的妖王，保护你，保护妖族。”
细小的、温热的气流打着旋儿钻进纪郁的耳朵，激起一阵痒意，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过，但他此时被白钧的大言不惭吸引了注意力，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躲开。
“骗子。”他冲白钧鼓脸龇牙，“大祭司和我说犯错的小妖都要交给妖王的，他凶神恶煞，还会吃妖。”
然后他就顶着头上五颜六色的小花编成的花环，一溜烟跑远了。
蹦蹦跳跳的身影，比在半空盘旋翩跹的蝴蝶，还要更活泼几分。
与他们这些小辈轻松无忧的氛围不同，妖王和大祭司那边已经为着人类修士疑似混入妖族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你手底下那些妖兵妖将查出什么踪迹了？”大祭司抚平衣袍褶皱，轻轻颔首，手里捏着茶杯。
他问话的语气，简直把“妖兵妖将”换成“虾兵蟹将”或者“臭鱼烂虾”都毫无违和感。
但妖王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往好处想，说不定是虚惊一场。”
大祭司狭长眉眼一挑，淡淡道：“往坏处想，那就是你这个妖王坐到头了都不知道是底下哪族和人类勾结出卖了妖族。”
听到这，妖王眉目一肃，似乎当场就要破口大骂，又强行憋回去，呈现出一张扭曲通红的面孔：“要让老子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缺心眼儿的混账干出这种事，老子要让他现在就下去投胎！吃教训还没吃够，和人类这完犊子的玩意儿合起来干些脏不拉几的事儿！”
垂眸注视着清亮茶水表面泛起的浅浅涟漪，大祭司轻啜一口，掩下锐利眸光，道：“或许，背叛的妖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千年过去，这一代妖大多数不曾经历过被人类奴役屠杀的日子。安逸的生活只会滋长他们的野心、贪欲和不择手段。自第一任妖王开辟万妖之林，到你这，才不过三任而已，就已经有妖不服于头顶上压着个妖王了。”
“我那是自己情愿做的妖王吗我——”健壮的中年男人像头公牛似的气得眼睛通红，一腔愤怒无处发泄。
茶杯重重被搁置在桌几上，闷响一声。
“先查内鬼。”大祭司眉眼冷冽，“至于那些修士，至多不过找到几处结界薄弱的地方钻了进来，只要你这妖王活着一日，结界就一日不会出大问题，他们就闹不出乱子。”
妖王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思索一番，长呼出一口气，点头应允。
动荡紧张的气氛自上而下地蔓延到每一部每一族，像一阵裹挟着恐慌情绪的风，吹遍这片安逸已久的土地。
每天都有妖被带走，有些被放回来，而有些没有。
但赤狐族仿佛不受丝毫影响似的，仍坚持着每日的早课修炼。
“隔壁鹤族听说去了不少妖了，都没回来。”出了名的碎嘴狐狸兴致勃勃地同大家分享他新打探来的消息，“瞧他们还能不能整天耀武扬威一副看不起妖的样子了，甚至里面还有个长老，虎大将亲自冲进去捉的！”
一部分幼狐发出惊叹的叫声。其余狐狸则不屑地冲他翻白眼。
“这么灵性，你倒是打听出来这些妖被抓去干啥了没，他们犯啥事儿了？”
碎嘴狐狸顿时支支吾吾地从树桩子上跳下来：“反正、反正就是挺严重的事儿知道不？不然那些妖被抓走怎么都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
“真无聊。”纪郁打了个哈欠，大声地评价。
一连好几晚大祭司都没回家陪他睡觉了，他没睡好就算了，还要听这么无聊的八卦，真是令狐生气。
“就是就是。”
“说的啥啊这都是，真不着调。”
“……”
碎嘴狐狸一脸悲愤地瞧着刚刚还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伙都一边声讨自己，一边厚着脸皮到纪郁那讨巧卖乖去了。
“谁挤过来还踩我一脚！”他抱着腿呦呦叫唤。
“最近大祭司都不在族中。”勾月欲言又止，担忧之色止不住地透出来，“你尽量多待在家，那里布了阵法，比外面安全得多。”
纪郁仰头看他，懒懒应好。但态度敷衍到让勾月更加放心不下。
事实也正如此，危险动荡的局面根本困不住小狐狸的活泼天性。
甚至因为不耐烦白钧和勾月总是老妈子一样去哪都要跟着他，所以特地找了个他们都不注意的时机溜出了家。
月光亮得晃眼，照着脚底下的路都仿佛罩着一层白霜。
纪郁嗒嗒嗒的脚步声和周围的虫鸣交织在一起。
外面哪里有什么危险。他想。
都是不让他出来玩的借口罢了。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随着夜风飘进他耳朵里。
纪郁眼睛一转，就改换方向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了。
皎洁月光映在火焰似的皮毛上，耀眼夺目。而小狐狸刻意放轻脚步，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外表要比声音更加容易暴露。
“材料还差一些。”嘶哑难听的声音低低响起，“时间不多了，你尽快凑齐。”
“怎么会要那么多材料？”另一道更苍老的声音，声调也更高，像是发怒鸣叫的狐狸，“我已经陆陆续续送去那么多了。”
纪郁躲在树后四处打量，只见到两个戴着兜帽辨不清身形的黑袍人。
“如果嫌多，你们自己派人去处理不就行了。”其中一个边说，边发出毒蛇吐信似的冷笑。
“已经找不出更多尸体了……”
“那就随便杀几个。”黑袍人偏了偏身体，抬起手，沙沙地笑起来，“我看那个就很合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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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界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