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背着柳重月,瞧不清对方的面容。
那单薄的身体背在背上轻若片羽,可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颤实在令人无法忽略。
柳重月尚且在与向安说话,辛云却又走了神,心中不免想,柳重月谎话竟张口就来,说得天衣无缝,倒像是真的似的,连他都难以察觉不妥。
这人口中到底有几句真话,又有多少假话?
辛云心不在焉,直到柳重月拍了拍他的肩,这才骤然回过神来。
柳重月身体前倾,偏着脸想看他的表情,疑惑道:“你这两日总是出神,在想何事?”
辛云忽觉心虚,嗓音带着些许僵硬:“与你何干。”
不想与他说便算了,柳重月也并非想听个什么一二,后转念一想,辛云如今年岁应当还不大,往日瞧着倒是沉稳,偶尔走神倒也没什么。
话少,冷漠,不近人情。
还有容貌。
这几处特征落在人身上,确实便不那么像程玉鸣了。
程玉鸣当年对柳重月算得上死缠烂打,柳重月宗门大比被无数同门踩在头上,兴许人人都爱看天之骄子泯然众人矣的桥段,知晓柳重月修为停滞,便各个过来睬他一脚。
自那之后柳重月时常在烟山上与同门师兄弟起争执,哪怕他有意避让,还是会有人找上门来。
那群人想着法地试探他的修为和灵力,一旦察觉他已尽全力,便肆无忌惮地羞辱他。
偏偏明钰死于雷劫之下,他连最后撑腰的人都没了,同门更是变本加厉。
程玉鸣救他一次,柳重月原想着不会再见,也并未交换姓名。
谁知他为躲避麻烦下山历练,又时常偶遇程玉鸣。
程玉鸣确实生得一张风流儒雅的容貌,柳重月先见他,觉得他长这副模样,兴许不是好鸟。
后又在历练中被程玉鸣帮助了几次,柳重月知晓是自己以貌取人做的不对,待他稍稍有了些好脸色。
前往烟山脚下剿灭魔域的那一年,程玉鸣跟随他一同入了魔域,同行的还有柳重月从前好友常成天。
常成天是昌兰郡常家的长子,柳重月幼时被明钰送到柳家教养,与常成天便是那时相识。
常成天此人性情倨傲,遇人遇事总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又格外固执,甚少听人劝解。
他行事冲动,柳重月偏向保守 ,见前路诡异,柳重月想暂且停步。
可常成天不允,二人生了分歧,常成天说话心直口快,怒道:“你一个筑基期的废物,这般胆小怕事,当初便不该出门历练,不如早些离开宗门别修道了。”
柳重月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怔,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那方常成天却已经提剑走了,转眼便消失在暗道之中。
柳重月尚在出神。
自天才沦落废物,也不过才百年。
这样的话也不是没听人说过,他一向与外人交流甚少,除却师尊,也便只有景星与常成天与他相熟。
景星这般说他,他觉得伤人心,后来也想通了,觉得对方说得也没错。
可如今常成天也这么说。
柳重月坐在灵石边,垂首望着自己的掌心和指腹,只觉得很是迷茫。
变成这般模样也并非他修行懈怠。
谁叫他是妖。
妖又凭何无道。
柳重月知晓自己心中还是有些许忿忿不平,可怨怒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什么。
他将思绪收拾好,放抬起头,忽然瞧见程玉鸣自不远处走来,月白的衣袍反射着月光,愈发显得这人翩翩如玉。
若上了街,只怕仙道有不少人喜欢。
柳重月心里这般想着,见对方靠近自己,面上含着笑,问:“你那友人呢?”
柳重月想起常成天便心情不虞,却也没过多表示,只道:“生了分歧,已分道扬镳了。”
程玉鸣也没多问:“你将手伸出来。”
“做什么?”
柳重月伸出手去,蓦地被对方抓住了手指。
程玉鸣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攥着一把魔骨花,艳紫的花色,泛着幽幽紫光,很是漂亮。
光晕落在程玉鸣的面庞上,瞧起来温和又专情。
柳重月望着他的脸除了会儿神,心想,某些角度看,程玉鸣与师尊倒是相像。
无非便是师尊不会这般粘人,去哪都得跟着罢了。
程玉鸣温声笑道:“难得来一次魔域,往日也没什么机会见一见这魔骨花,是不是很漂亮?”
他轻轻捧着柳重月的手,将花放在他手中。
魔域阴暗,柳重月修为不够,本已觉得寒冷,偏偏程玉鸣的手分外暖和,碰着他的手背,像是触碰着一汪温水。
柳重月出神了一会儿,正要点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常成天的呼救声,让他救命。
柳重月下意识起了身,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木然张口道:“我救不了你。”
“你怎么可能救不了我!柳重月!阿月!救救我!”
“我救不了你,”他嗓音轻轻,“你自己说的,我只是一个废物。”
那方常成天似乎还在大吼大叫,但他却什么都无法再听清,只感到一股温暖的灵力自眉心散开,蔓延到四肢百骸内。
周遭忽地陷入沉寂,他茫然站在一片荒芜的白茫之间,半晌才听到耳边有人在小声说话。
“仙——喂,”辛云音量很小,又给了他一点灵力,“醒醒。”
柳重月懵然睁开了眼。
眼前是晃动的马车车厢,还有辛云带着探究和关切的双眸。
先前发生了什么,他却半分不记得了,也不知晓他们是何时上的马车。
辛云见他面带疑惑,小声解释道:“方才在村口,你忽然被魇住,我无法唤醒你,向安不知情,以为你病了,说要带你去太鼓城治病,现下已经快到了。”
柳重月靠在软垫上,神色迷茫:“我被魇住了?”
“嗯,是梦魇之症。”
辛云指腹点于他的眉心,轻轻将一股黑气勾出,抓在掌心:“梦魇,还有离魂,有人在幻境外唤你的魂魄。”
柳重月有些懵,他魂魄来自千年后,千年前又会是谁唤他魂魄。
还是说,唤他的人也在千年后?
辛云随手下了一道固魂的法术,道:“幻境未被打破便冒然唤魂,会导致你的魂魄在交界处破碎,你……可是在外面有什么仇家?”
柳重月倒真想实话实说,何止是一点仇家,几乎整个仙道都在追杀他。
妖修做成他这样也实在是难得。
可他也已经死了,莫非还想将他的魂魄唤回去找那个什么仙骨?
柳重月撇撇嘴角,心想,他又不知晓什么是仙骨,真将他唤回去再洗魂一次,他也说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这魇阵他倒是熟悉,死前他曾中过这招,神志尽失,一直被困在梦中。
美梦或噩梦,无论是什么,都难以挣脱。
魔修鬼修擅此阵,借入魇之人的身体行恶便可将罪责推到其身上,自己好逃之夭夭。
当初还以为魇阵已从自己身上消息,现下看来竟是附着在魂魄之上的。
柳重月深思片刻,忽然听见向安在马车外问:“二位可需饮水?”
“不必,”柳重月回道,“我已经醒了,向公子将我们留在太鼓城便好。”
“好,待会儿便要进城了。”
向安的声音消失在外,辛云问:“不去京城?”
“先不去,”柳重月将自己凌乱的发丝散开,仔细编起来,道,“阵眼在太古城中,向安之后或许还会返回太鼓城为官,若幻境如你所说,是以关键人为纽带维持,或许向安很快便会回来。”
转眼,马车停了下来,向安又在门外道:“二位,已至城门了。”
辛云便背着柳重月下了马车,与向安道谢。
向安道:“不必多礼,只是先前不是还要去京中讨要钱财,怎么又不去了。”
“我忽然记起太鼓城还有旧亲,”
柳重月叹了口气,说,“你瞧我们如今这样,残的残傻的傻,冒然入京也没什么用,兴许还会被人打出来,等改日我与我夫君修养好,再上京吧。”
向安点头说有理,便向他们二人作揖,道:“往后上了京城,若有事相助尽管来寻我。”
言罢又顿了顿,转而笑起来:“瞧我这话说的,官家还未给官,也不一定便在京中入职。”
他上了马车,对着柳重月和辛云挥挥手:“后会有期!”
马车逐渐远去,辛云忽然道:“等再见面,他就不记得我们了。”
“为何?”
“因为此处是幻境,幻境之中一切都是虚无的假象,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可能再被更改,向安的生前记忆里没有你我,等过几日,幻境会修复他这段时日的记忆,时间会继续向着已经固定的结局流淌,一直到终点结束,再重新回到原点,等着新的魂魄进入其中。”
辛云背着柳重月转了身,往城中去了。
柳重月深思着他那番话,过了城门,辛云忽然站住了脚,道:“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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