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被火烧似的,连绵一片的赤红,等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低垂着的天边逐渐昏暗起来。
尖锐的哨声刺破冗杂的街道,交警在卖力地维持秩序。
一墙之隔,博物馆将外面的嘈杂拒之门外。
叶思君是在博物馆的展厅里见到他的,阴沉的光线里,他只看见一群摆放规律又孤独的玻璃盒子,隔开一个又一个死气沉沉的物件。
那个人站在明亮的玻璃面前,一脸冷漠的神色,好像什么也不关心。可能是天神的光环笼罩着他,在远远的人群中,叶思君一眼便看见了他。
那个时候,叶思君已经不记得牧知岁了。
叶思君生汗的手捏紧了裤子口袋里的身份证,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转身离开了展厅。
离开了博物馆,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是逃课出来的。
不想回学校,不想上晚自习。
他不知道,为什么翻出来的墙格外矮,但翻回去的墙那样高。
叶思君裹着灰扑扑的旧棉衣在傍水的凤栖路上走了很久,那是一条新铺的柏油大路,路上这个点几乎没有行人。
大家都挤在车行主道上,人走的路显得有些空旷。
他是个闲人,是个没追求的人,甚至是一个一无所长的、无家可归的坏人。
下雪了。
眼瞧着大雪骤急,叶思君却十分享受当前的这种狼狈。
南方小城的雪是绵软的,没有骨头,落在身上就化了,就算是。
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过往的的士。
过往的车辆匆匆,叶思君看见了世界最为常见的模样,如此忙碌。
而他就是路边微不足道的野草,野草的闲情雅致,便是看着更迭变化的四季,还有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
雪濡湿了叶思君的风帽,钻进围巾里的冷意,像是一把刻入骨髓的利刀。
叶思君想起了玻璃展柜里的那一面铜镜。
那是他父亲捐的,也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几年前,继母用那面镜子,给他父亲换了一个好前程,那是从前从未想过的位置。
叶思君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冲进奔流不息的车流,他想,他最好不要看见自己的死状,肯定很难看。
不要赔偿,父亲也不会需要。
车也会买保险。
只是没了一条可有可无的人命。
社会新闻的插播,将是他最后的痕迹和归宿。
最后那辆车停在了叶思君的面前,震天刺耳的刹车声剐蹭着他的耳膜。
叶思君看见了从车里下来的人。他想,他会不会像父亲那样扇自己一耳光,或者是从后备箱拿上什么东西揍他一顿。
“为什么要横穿马路?”车停在了路中央,他在严厉地质问。
是在博物馆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一个在叶思君看来神情淡漠但充满神秘感的家伙。
漂亮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他挺拔修长,芝兰玉树一般,身上穿的英伦风柴斯特长款羊毛戗驳领大衣,站在风里像电影的男主角。
这个时候的叶思君已经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但对方却记得,不仅记得,还装作不认识。
叶思君结结巴巴地低下了头,然后怯怯地看向马路另一边的花树:“我只是想看……那边的梧桐树……没看到路罢了。”
这完全是扯淡的话。
路的两边都是法国梧桐,谁会没事瞎横穿马路特意去看。
“我带你去医院。”他皱了皱眉,然后直接拉起叶思君的手腕。
“不用,我没事。”叶思君警惕地摆开他的手。
他讨厌所有的触碰,同性异性的触碰,叶思君都极其反感。
“你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叶思君,“我叫牧知岁,工作单位在凤栖路涢水公园管理所。”
他轻声强调,语气温和,在寒冬里如一抹春色绽放:“我不是坏人。”
叶思君将名片装进放了身份证的口袋,抿唇道:“我……我真的不用去医院。”
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就已经死了。
但是意外出现了,他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这儿。
“那我送你回市区,这儿地广人稀的,公交还没通,白天也难打到车。”他拉开车门,示意叶思君上车。
身后的车流匆忙依旧,可是在这儿,有一辆车路过了他,对方停了下来,捎上他走了一段。
车里的温度很舒适,相较于车窗外的刺骨寒冷,这里就像一个特殊的避风港。
他捡了一条命。
驾驶座上的男人年轻沉稳,身上带着浓厚的、书页里才会有的油墨气息。
他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叶思君,心中的不安化作一口淤积在胸口的一口气,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烟消云散。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认识也好,就当是初见。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因为叶思君无疾而终的自寻短见,他的阻挠让叶思君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叶思君在一家夜店门口等了很久。
酒味儿一阵接着一阵,他闻得想吐。叶思君蹲在后巷子口很久了,应该有两个小时。
背上都是积雪,手冻得发青,地上落厚的雪面,只留下一圈一圈指尖留下的痕迹。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大半夜等在这儿。
霓虹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他只想喝一瓶橘子味的气泡水。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除了一身伤简直是一无所有。
叶思君再也不能忍受他父亲的无端指责,他的残暴还有他的恶毒,比这个世界上无数糟糕的家庭有着如出一辙的悲惨。
从这个家庭的门走出去,身上除了青红交错的伤痕,他什么都没有。
学校已经开除叶思君了,因为他若干次的逃课,甚至还顶撞老师,校长很生气,直接勒令他退学。
后来他才知道,他继母去找过校长,重点高中最忌讳拖后腿的学生,像他这样的,学校不需要。
继母说一切都是她的错,没把叶思君教好,小小年纪没了亲娘,身边没人能管住他。
叶思君这样无法无天,还在学校这样顶撞老师,简直是天理难容。
她还告诉校长,自己接到了投诉,说叶思君霸凌低年级的同学。为此,她感到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霸凌事件是丑闻,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十分重视。
这是叶思君当初努力过无数个日夜,乃至梦寐以求的高中,求学殿堂上的一块垫脚石,现在它已经被自己的继母践踏地稀碎。
叶思君滚蛋得很彻底,从此与这重点高中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可能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个混混学生曾经霸凌过某位品学兼优的同学。
一念之间,叶思君从高中生变成了人人鄙夷的街头混混。
等了半个世纪,叶思君终于看见那个人出来。
“喂,站住。”叶思君喊住他:“杨志豪!”
那个叫杨志豪的男孩十分迷惑地转过头,其实叶思君还不怎么认识他,但是他听耗子说过——耗子那天在校长办公室隔壁的教导主任办公室抄写检讨,他亲耳听见,亲眼看见,杨志豪投诉叶思君的无耻霸凌。
那个叫杨志豪的男生,那是年级前十名的优等生。
叶思君见过许多优秀、待人礼貌的优等生,但他是个例外。
另外,在此之前,叶思君学习成绩也不差,中等偏上,不算拔尖也不算太差。
总体而言,他脾气也不算差,不爱说话,但也不会撒谎。
杨志豪的陋习没洗干净,想要在洗手间找叶思君的麻烦,却不料叶思君看着不出奇,一下子就打得几个跟班分不清东南西北。
大失面子的杨志豪想要给叶思君一点惩戒,向老师告发叶思君宿舍藏了烟。
事实上是杨志豪自导自演,自己塞人家枕头底下的。
然后叶思君不承认,继而顶撞了老师。
“什么事?”杨志豪别过头,轻飘飘地打量叶思君一眼。
叶思君挺着胸膛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的雪抖落了一地。
“你凭什么说我霸凌你?”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尽管杨志豪比叶思君高半个头,但此时叶思君站在台阶上,对方身高的优势大大削减。
“老子什么时候霸凌你了,你哪儿来的证据指认我,给我说明白。”叶思君冷不丁地瞅着他,眼睛里盛满恶毒的敌意。
杨志豪笑得很欠打,叶思君都没听得太懂他说什么,只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落水的土狗、狗杂种,舔泥巴都不够格。
然后叶思君就动手了。
杨志豪被叶思君揍得起不来,叶思君坐在他的身上,把他摁在雪地里面使劲儿抡着拳头。
一拳接着一拳,叶思君的手都打秃了皮儿,血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雪里。
杨志豪比他更惨,对方鼻血直流,已经被教训得毫无还手之力,滚烫的血直往雪地里窜。
叶思君想,他是麻木的,但他喜欢看见这样刺目的色彩,那鲜红,仿佛有着无尽的生命力,只有看着那一抹红,他才有了继续生下去的动力。
他魔怔了。
叶思君冷不丁地这么想。
这是他父亲流淌于血液中最为致命的基因,这是粗俗恶劣又低等的暴力基因。他恨死了他的父亲,也恨死了他自己。
这个时候,有人拉住叶思君的手。
叶思君吃力地将自己的意识往回拖拽,直到这灵魂重新回到这□□。
是牧知岁。叶思君认识的那个。
他拉住了叶思君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叶思君竟看不出,这人的臂力会这么大。
“下来。”他说。
叶思君依言老实地下来,然后像犯了事的小学生站在他跟前。
他看见牧知岁用手机拨通了120。
“我们现在可以走,这里没有监控。”叶思君缓和了一下语气,怯怯提议道。
他的语气让牧知岁不太舒服,好像是某种屈服的、吃软怕硬的恶劣行为。
现在还多了一种不好的品性,那就是善于逃避。
其实逃避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叶思君现在还学会了逃避死亡。
牧知岁还是穿着那一身大衣,带着灰白格的羊毛绒围巾。
“那他怎么办?”他指了指地上意识不太清醒的杨志豪。
叶思君吸了一口冷气,顺手把自己父亲叶涛的名片夹在对方的衣领,他冻红的指尖没有一丁点的直觉,仅凭意识将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
“让他找老爷子赔钱吧。”叶思君说。
杨志豪啐了一口,骂道:“去你妈的,你个婊子养的,叶思君你拽什么拽!”
“狗杂种,你给老子揍得都爬不起来了,还唧唧歪歪的,你这样的怂逼我见多了,你就只配在地上爬。”
“**的,活该你爸妈不要你!你他妈睁开眼睛瞅瞅你什么逼德行。”
叶思君有点淡定,他颔首,大大方方道:“老子的德行,在地球上帅得惨绝人寰,你懂个屁。”
牧知岁:“……”
反正叶思君不会再动手了,杨志豪也没办法还手,除了骂架,他们无事可做。
直至等到120的救护车拉着响笛开到小巷口。
叶思君心安理得地又坐上了牧知岁的那辆车,车在雪天里开得不快,身后所有的喧嚣都化作尘埃,与他没有了关系。
叶思君是窃喜的,虽然这是叶思君被赶出家门的第一个夜晚。
没人要的孩子,就是叶思君,可是叶思君从来没这样畅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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