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课,弟子回斋舍歇息。陈睢在堂内练字,耽搁了一刻。于是,堂内一时间只剩两人。
林净玉趁机将陈睢拦在学堂内。
陈睢背着书袋子,语气冷淡地问他:“何事?”
林净玉知晓他生气,放低声音说:“那日我不是故意跑出去玩的,我只是忘记跟你约好了。”
陈睢面色稍缓,说:“是吗?”
林净玉点了点头,随即埋怨说:“也不全是我的错。怪沉舟,怎么不知道来提醒我……”
话没说完,陈睢收回目光,擦着他的肩膀离开了。
林净玉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又哪里惹到他了?
他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生气。林净玉向来都是给旁人气受。这次,他好声好气地跟陈睢道歉,竟然还被他直接给忽视了。
他想,真少主又如何,反正谁也不知道!
林净玉愤愤地踢飞地上的石子,只听哎呦一声,沉舟迎面走过来,恰巧被打住小腿,问:“少主,你不再收拾几样东西?”
林净玉皱眉:“收拾什么?”
沉舟:“您明天不是要跟着陈睢他们去东都吗?”
差点忘了这茬!
林净玉心中登时慌张,两人关系如今这般糟糕,陈睢怕是不愿再带着他去东都了。
他连忙又打了篇腹稿,准备跟他重新道歉,同时,忍不住狠狠在心中骂了陈睢两句。
忽然,脸上一凉。
林净玉仰头一瞧,天边的乌墨翻滚,雨滴很快落下来,砸在他脸上,冲淡了夏日的燥热。
沉舟没有修为,无法掐诀,急忙将油纸伞撑在头顶,傻乎乎地说:“嘿,雨下得还挺大。”
雨。
林净玉想到个好法子。
半夜。
偏殿熄了灯烛,寂然无声。
林净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悄无声息地往床笫的方向蹭。他想,若是明日醒来,陈睢见两人同床共枕,兴许就不好意思生气了。
要是他不肯消气,去东都仍然不愿带着自己,那林净玉也可以不要脸,死死扒着他不放,磨到他同意为止。
他躺在陈睢身侧,闭眼,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林净玉又在他怀里。
这次,外衣都褪去了,只剩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被他抱得结结实实,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体温。
林净玉见状有点慌张,连忙坐起身往旁边挪,小心地跟他拉开距离。见陈睢睁开眼睛,他故作镇定,说:“你醒了?”
陈睢嗯了一声,似乎只当他怕雨溜出来的,说:“雨停了,你去收拾一番,待会儿跟我去东都。”
瞬间,林净玉眉开眼笑,说了句好。
陈睢不生气了。
林净玉哼着小曲回正殿,迎面撞上急哄哄的沉舟,他夜里裹个毯子倒头就睡,谁料醒来主子不见了!
“少主!”沉舟喊道:“你大清早的又跑哪去了?”
“嚷什么?”林净玉说:“我去陈睢那里睡了。”
“啊?”沉舟挠了挠脑袋,跟着他走进殿内,追问:“为何要去偏殿休息?”
“清明宫都是我的,我当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沉舟认为此话有道理,但又察觉到不对劲。可琢磨一下,又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林净玉洗漱得慢,正要上妆时,陈睢恰好过来唤他,见这一幕,出言提醒他说:“路上可没人跟着伺候你,莫要上妆了。”
“沉舟也不能跟着吗?”林净玉不情不愿地说:“浮云都跟着你了。”
“沉舟是凡人,若是出事,我可保不住他。”陈睢一句话便让他歇了心思。
林净玉收拾好,跟着陈睢出门。沉舟得知自己无缘此行,不放心他,反复叮嘱他要小心。
临走,他还想要悄悄给陈睢塞银子,让他千万要好好照顾少主,莫要让他受了委屈。
陈睢没有要他的银子,说,会好好照看林净玉。
沉舟顿时心中一片感动,认为前几日确实是他错怪了陈睢,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
两人准备下山的时候,贺闲月已经站在山门处等候,面若桃花,白衣垂落,颇有仙姿风骨。
林净玉招了招手,高兴地喊:“三公子!”
陈睢瞥他一眼,没说话。
路途遥远,不便御剑。一行人下山乘船,从石子海东渡入东湾,在船上漂泊三日。
辰时,他们行到东都,被拦在最近的渡口不再放行。
渡头泊舟二十有余。桅杆林立,帆索交错,来往船夫的呼喝声起伏,却不见有拎着渔网的渔民,料想是东都闹了灾,如今禁渔不准再打捞了。
但自这渡口,也能瞧出来东都的繁华兴盛。挑担的、背箱的、牵骡的……石阶上下人流如织,热闹得很,并不显得荒凉。
渡口使早早得了消息接应,见到他们的船停泊,迎上来作揖,语气十分热络地说:“诸位仙君好久不见,咱们先进府?”
陈睢嗯了一声。
那渡口使竟不再过问三公子,亦忽略过林净玉,当即点头称是,亲自将他们引到驻地仙家的府里。
本地的驻地仙家姓陈,再往前面数十年,乃是赫赫有名的仙门大家,只是四年前遭了意外,如今名声不显。陈家以纸人为传承术法,家中所造纸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那渡口使滔滔不绝地介绍,时不时瞄林净玉一眼,显然,他认得陈睢跟贺闲月,却没见过这个陌生面孔,难免忍不住多看。
林净玉不知他眼神中的深意,却也曾听闻东都陈家的盛名,当年,四大宗门四大家,若不是那场意外,陈家仍然是其中之一,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他随意感叹一句凑巧,说:“跟陈睢姓氏相同。”
此话一出,贺闲月忽的笑了。那渡口使连忙哎呀一声,说:“这位小仙君竟不知,咱们陈仙君啊,本就是东都陈家的次子……”
“行了,”陈睢笑着打断他,并不让他多提,说:“哪儿来那么多话,只管带路。”
渡口使态度谄媚,连声说是。
林净玉讶然,没想到如此巧合。但很快,他的心中疑惑丛生,陈睢被东都陈家收养,东都又是蓬莱封地,他该是蓬莱仙门的弟子,为何会进入清明宫呢?
而且,东都陈家乃仙门大族,陈睢进清明宫时,竟然只是个外门弟子,着实有点匪夷所思。
陈府占了半条街,阔绰非常,单单前后门都有八扇。他们从大门进府,院子里草木葳蕤、冷冷清清,却几乎没见到人。
管事的走过来,笑着说:“陈少爷回来了,家主正等着您,这两位客人……”
林净玉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细细打量他,这人步伐极轻,动作僵硬……他看向那伶仃的细脚,咦了一声,竟然是只纸人!忽略掉这点不足,当真是栩栩如生。
陈睢吩咐那纸人,说:“你先招待他们,我过去一趟。”
两人被管事的领着到处厅堂,那只纸人完成了任务,立在柱子旁,垂着头不再动弹,看上去有点瘆人。
林净玉坐在席位前,看久了那纸人逐渐习惯,不再惧怕。他一时间无聊得紧,也不顾是在陈家,探着身子问三公子:“你们当初为何没把陈睢收到蓬莱?”
“我倒是想,只可惜,当年陈家不肯放人。”贺闲月啜了一口茶:“毕竟是仙门大家,归我蓬莱管辖,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林净玉想了想,又问:“那他在陈家过得如何?”
贺闲月瞥了他一眼,说:“我毕竟不是陈家人,并不知晓,你若好奇,不如直接问他。”
林净玉不吱声了。
他想,若是陈睢过得不好,知道是他顶了属于自己的少主身份,非得把他活剐了。
此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陈睢阔步走过来,身后跟着浮云。他说:“家主身体抱恙,今日我代为招待。”
既如此,便没有什么拘束的了。
不必打招呼问候,林净玉反而松了口气。
各种丰盛菜肴端上来,侍奉者皆是轻薄的纸人,走路切切察察,这场面十分诡异,乍一看不像是仙术,倒像是某种邪术。
它们端上来各种样式的荤菜,酥香鸡、小炒黄牛肉……另外上了道排骨玉米汤,搭配两道当季的时蔬解腻。味道倒是好极了。
在场无旁人,林净玉倒也自在,吃得饱饱的。待他吃完放下筷子,却还惦记着河中捞出碎尸的事情,说:“咱们去河道瞧瞧吧。”
“我们去就行,”陈睢说:“你留下。”
“凭什么!”林净玉见他竟然临时变卦,着急地说:“说好让我跟着你的……三公子,你、你当时也听见了。”
“你未曾结丹,太过危险,”贺闲月本就无意带他,此刻,更是不赞同他跟着,说:“你好好在这里呆着,我们很快就回来。”
林净玉死活不肯,就说要去,被陈睢抽了发带绑住手腕,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
他路上一直在骂骂咧咧,说:“陈睢你给我等着,我回清明宫就去事堂告你的状!”
“三公子,”林净玉睁圆眼睛,鼻尖都沁出了汗滴,扭头又喊:“三公子救我!”
陈睢轻笑一声,掐了个诀,把他的嘴巴封上。
“唔!”林净玉张不开嘴,恶狠狠地瞪他,额间都被汗浸湿,碎发黏在雪白的面颊上。
陈睢将他关到院子里面,才肯替他解了禁言诀。这片小院子收拾过,还算干净整洁,角落里种了片青竹,还挺闲情逸致的。
很快,院内只剩他一人。
林净玉用牙咬着把发带解开,重新绑住头发,推门走出去,他正准备踏出院子,触碰上一层壁障,竟然是道禁制。
他开始找禁制破解之法,奈何这道禁制太过复杂,林净玉上课从来都不认真听讲,急出一头汗来,都没能破解掉。
忽然,一墙之隔传来哒哒的敲击声。
林净玉险些以为听错了,站在原地侧耳听了好几秒,那奇怪的哒哒声又传来。
他轻声问:“有人吗?”
墙壁那边静了一下,随后,更加激动的敲墙声传来。
哒。哒。哒。
林净玉有点头皮发麻,恰好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更是心中生出寒意。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困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这道禁制内无法用灵力,墙根有棵粗壮的歪脖子树,他手脚并用地扒住往上爬,不太娴熟,掉下来两次才爬到上面。
林净玉小心翼翼地踩着枝丫,探头往隔壁望去,郁郁丛林中,笔直地站着位童子。
他冲着底下招了招手,那童子却不肯抬头,还是一个劲儿地敲墙,力度不小。
林净玉察觉出不对劲,往外挪了一步去瞧,只听咔吧一声,树丫被他踩断了。
他直直地往下落,心中一急,唤湛卢剑出鞘,稳稳地接住他。
此时,他离那童子只剩半尺距离。
林净玉从剑上跳下来,走上前查看情况,那童子察觉到脚步声,不敲墙了,转过头看向他。
它头上扎着两只丸子,面若敷粉,两坨丑腮红,咧着猩红的笑容,点睛的黑眼珠盯着他。
竟然是只纸人。
林净玉差点当场叫出来!
纸扎的童子朝他扑来,带着股阴冷的风,轻飘飘的,两根胳膊直直地要上来戳他的面颊。
林净玉往后了半步,手持湛卢剑上前,一阵乒铃乓啷,声音宛若刀剑相碰。而且,这纸人不知施了什么咒,柔韧异常,刀剑落身,竟连它身上一片纸都削不下来。
他跟那纸童子打得有来有回,短短半柱香过招数百。加上他天赋修为都很一般,灵力迅速消耗,逐渐有点力不从心。
忽然,他灵机一动。
纸怕火!用火不就行了!
林净玉掐了道火诀,旋身一甩,衣摆翻飞如莲,那纸人身上瞬间燃烧起腾腾烈火。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纸人躺在地上疯狂打滚,迅速把火灭掉了。它重新跳起来,捂着嘴嘻嘻地笑,像是在嘲笑林净玉的蠢笨。
林净玉:“……”
眼见那纸人又要扑他,忽然,听见一声“站住”,纸人立刻停下动作不敢再动弹。
林净玉扭头看过去,浮云正翻过矮墙跳下来,疑惑地说:“少主,你怎么在这里?”
“陈睢……陈睢绑我的!”林净玉连忙对他说:“浮云,快,咱们快走,我要去清明宫揭发他!我让事堂给你提拔成内门弟子!你……你以后别跟着他了。”
浮云面色古怪,说:“别这样,陈睢会生气的。”
“他生气!他都绑我了,还有什么脸生气。”林净玉瞬间怒了,对着那童子骂道:“还有,这个破纸人是不是陈睢搞得鬼!”
浮云建议他:“要不,你跑回去把他跟贺闲月都揭发了,他指不定就没那么生气了。”
林净玉冷笑一声,说:“三公子对我很好,肯定是被他撺掇的。是他心思狭隘,言而无信!”
浮云:“……”
他对那纸人说:“动吧。”
纸童子上来把他扑了个结实。
林净玉一阵吱哇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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