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邹惑

燕拂衣吃痛地垂了垂眼。

他一点都不想跟邹惑说话——他其实根本不能算是“认识”这位妖族少主,就连这个名字,都还是逃出昆仑山之后,在路人的议论中听到的。

而这样的议论,也时常带着唏嘘鄙夷的感慨,唏嘘于尊贵的少主多舛的命劫,而鄙夷造成他人生悲剧的凶手,燕拂衣。

燕拂衣不想理会邹惑,邹惑却不放过他。

妖族少年微微俯身,他竟比燕拂衣都高一点,很难想象,在三年的时间里,他都只是一条手指粗细,会亲呢地蹭在燕拂衣掌心的小蛇。

“抓到你了。”

燕拂衣试图挣脱他的掌控,可体力和手上的铁链都不允许他这样做,那链子被挣得哗哗响,反倒让他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只得停止了可笑的无用功。

尽管努力避免,可遥远的记忆还是见缝插针地浮现出来,搅得心头生疼。

燕拂衣是见过邹惑人形的脸的,最开始,他是在秘境游历时偶然遇到那个被许多猎妖师追杀的少年,只是一眼,便根本移不开脚步。

他竟与浮誉师兄,有三分相像。

燕拂衣便忍不住,多管了闲事。

彼时他虽用计一举救下邹惑,却没有将那些捉妖师完全甩脱的实力,两个少年人相依为命,在秘境十万大山中且战且逃,竟与那些人足足纠缠了月余。

那期间邹惑受伤太重,时而昏迷,到最后竟然彻底化作原型,燕拂衣将他带回崖底时,差点以为怀中捂着的是条死蛇。

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可听小蛇在昏迷高热中仍胡言乱语,不是可怜兮兮地叫娘亲,就是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燕拂衣就心软,他总是一心软便冲动,一冲动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给出去。

小蛇饮了燕拂衣的心头血,被古老的契约拉回来一条命,醒来却失了记忆,都忘了怎么化形。

燕拂衣隐约记得他们一起逃命时,对方说起自己的名字,昏昏沉沉地念着近似“huo”的字音,为了方便,便索性叫他小花。

在那之后,燕拂衣担心那些猎妖师是与小花有仇,便将他好生藏着,在游历时暗中探听有关他身世的消息。

可妖修大多生于山野,孤家寡人,他又怎么能想到,红莲妖尊的独子,竟会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秘境,被一群至多不过金丹的猎妖师差点逼死。

那日在扪心台,刚开始被指认时,燕拂衣只觉得荒谬心冷,可事到如今,他好像都不再有心冷的力气。

便算是……是他多管闲事,误了妖尊母子三年的天伦时日,如今邹惑显然想要那三年的经历彻底消失,又有天雷劈碎契约,洗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只希望再不要相见。

燕拂衣颇为厌倦地抬了抬眼:“你想要怎么样?”

那双幽微如同深潭的黑眼睛对上紫瞳时,邹惑的心突然消失似的空了一下。

他险些维持不住高高在上的神色,转念却又将这当做是燕拂衣有恃无恐的挑衅,本能将心慌转化为怒火,自然而然生出羞愤的反感。

“你怎么能叫这野丫头小花?”邹惑蛮不讲理地诘问,掐着燕拂衣肩膀的指甲变作野兽的尖长,听见那人闷哼一声,有粘稠的热流顺着手指缓缓滑落。

燕拂衣忍着疼,轻声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邹惑一愣。

他也说不出来,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那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气名字,与他何干?

他满世界地抓捕燕拂衣,明明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关小花却正在这时不甘寂寞地从燕拂衣袖子下钻出来,张牙舞爪地去掰邹惑的手。

“坏蛋!放开大哥哥!”

“小花!”燕拂衣的神情明显闪过一瞬紧张,连忙要把小丫头抓回来,“到你阿婆那儿去!”

邹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那样“嘶嘶”的,更像是蛇在吐信。

“你倒是关心她。”

他身后那些随侍的妖族很有眼色,马上有人上前来控制住燕拂衣的两条手臂,用力下压,仿佛骨骼错位的剧痛从肩肘处传来,燕拂衣被压着跪下,额上透出一条青筋,很快浮出一层细密的汗。

邹惑说:“带回行宫。”

小花尖叫着挣扎,这丫头真是很胆大,在一群明显不是人类的妖族面前一点不露怯,简直要把自己扭脱臼,倒是让那两个控制她的蝶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

“殿下。”

在旁沉默已久的虞长明竟在这时站了出来:“这孩子只是个凡人,与万妖谷并无渊源。燕……他也曾保护过附近的村子——凡人眼目浅,又是个孩子,也是一时被蒙骗,还请您不要与她计较。”

邹惑目光一转,锋利如刀,可虞长明与他对视,也并不露怯。

他们的实力相差并不大,诚然虞长明一个凡人王侯,不能与万妖谷相比,可此时毕竟是在凡间大夏的地盘上,仙门通常有其规则,对人皇总有一份尊重,不许门下仗势欺人。

邹惑突然笑了。

“虞侯能助本少主擒住仇人,已很是感激,这样一个小面子,是要给的。”

他抬起手,手指微动,那两只蝶妖便很有眼色地抱着小花,送到她一脸焦急的阿婆怀里。

小丫头还要挣扎,蝶妖轻轻一挥,粉色荧光像轻纱般笼罩在小花身上,她眨了眨眼,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邹惑转身飞上莲座,伸手一拽,燕拂衣身上缠着的锁链便嗖地落入他掌中,一行人如同来时一般,声势浩大又华丽地消失在天际。

留下一群望着天空,神情呆呆的凡人。

“这下,”有人喃喃道,“神仙们就会保护我们了……吧?”

虞长明站在正中,神色难明,他也听到百姓们庆幸的低语,心头却完全没有得到庇护的轻松。

墨襄城中一直有青山观的道友,封锈涯得到师门的消息,也总第一时间与他分享。

魔尊出世一事,在修真界不是秘密——日后全天下的天都恐怕要变,墨襄小小一座城,又要拿什么,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呢?

……

邹惑将燕拂衣锁在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里。

那笼子青金打造,镶满华贵的宝石,被灵气托举着悬浮在邹惑的寝殿,可笼身上缠绕着长满尖刺的藤蔓,藤蔓不间断地慢慢蠕动,让里头的人不论什么姿势,都要时刻经受尖锐的苦楚。

可燕拂衣就那样站着,像是感觉不到。

邹惑自己倒是气急败坏,他想着,这人哪怕不向他哀告求饶,总也该对他说一声抱歉吧。

仙妖两族一直以来关系微妙,人类修士总在垂涎妖族的内丹、骨肉皮毛,甚至是美貌,而许多妖族也要靠吞吃人类精元血肉修炼,两族互相捕猎,有时互为死仇,有时却也能结成真心的朋友,共御魔修,因此形成了一种如履薄冰的平衡。

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魔界的异动愈发频繁,据说是魔尊逐渐苏醒,意欲破除封印,重临修真界。

仙妖两族不得不签订了盟约,进一步结成同盟,共同看守修补遍布世界的结界。

从那时起,两族内部的矛盾便被以雷霆手段镇压下来,私自互相捕猎成了触犯律例的大错。

可正是因为上面管得严,许多捕猎者转入了地下,竟更惨无人道起来。

邹惑此时仍时时后怕,他虽不记得自己落入燕拂衣之手时究竟被如何折磨,可只是想一想,都背后发凉。

好在他现在只是身子有些亏空,没有留下无法挽回的损伤,否则,母亲根本不会因为区区几道天雷,就念着同盟大局,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而燕拂衣自己,他作为昆仑首座弟子,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却做出这样破坏两族盟约,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忐忑?

邹惑在笼子前走来走去,对燕拂衣怒目而视:“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对上了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一愣。

燕拂衣用那样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好像他只是站在那里,思绪早不知飘到何处。

邹惑便又感到熟悉的、令他烦躁的心慌。

他怒吼道:“别那么看我!”

燕拂衣的眼睛很慢地一眨,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邹惑的意思,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像是看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然后淡淡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完全不在意他————邹惑很轻易能解读出这样的结果,他在燕拂衣那里是完全不重要的人,因此他要如何愤怒、挫败、委屈,也都入不得那个人的眼。

凭什么?

燕拂衣凭什么这样对他?

邹惑喉咙里哽着那么一口气,他一挥袖,金笼子的门被炸飞三丈远,而他身形一闪,拽住燕拂衣的领子,把脸凑到与他极近的地方。

“你看着我,燕拂衣,”邹惑用自己并不能理解的语气喃喃道,“你看着我!”

燕拂衣在被他抓回来时受了点伤,伶仃的手腕上一圈刺目的红肿,边缘已经开始逐渐转为青紫,他的黑袍子上也沾了尘土,那是被锁链拉扯着前进时染上的,膝盖和手肘处的布料都磨破了,露出一点染着血迹的皮肤。

邹惑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们太近了,近到呼吸相闻,近到邹惑能嗅到一种极熟悉的淡淡清气,那味道奇异地带来一种久违的平静,近到他终于能够看到那双眼睛最深处尘埃中的破碎,那让他的心脏又刺又痒,像被玫瑰花刺伤,淌出甘甜的血。

他的呼吸都喷在燕拂衣被迫仰起的脖子上,那上面淡青色的血管像是雪地上的梅枝,白皙的颈项逐渐泛起淡淡的微红。

好想咬下去。

邹惑想,他的血,一定很好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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